▋2023 春季號 ▋時光皺褶 ▋水下攝影指導/導演 袁緒虎-如果看得夠多，攝影就是選擇題

文‧李鴻駿　攝影‧彭定凱　圖‧袁緒虎　人物插畫‧黃寶琦

袁緒虎髮鬚皤皤，他說他太常下海，染髮都退回雪白色。在業界人稱虎哥、袁導，2022年4月成立海人製作（Taiwan Underwater Production​​），是全臺灣第一家水下攝影團隊。工作室窗明几淨，潛水裝備與攝影器材各據一方。甫自小琉球返北，未及整理行李，他先澆花點菸，倚窗而坐。談起潛水與攝影，袁緒虎目光炯炯，語氣卻盡顯平淡，好似這些浮水深潛之事，如吃飯喝水，日常不過。

袁緒虎與夥伴準備下海。（袁緒虎提供）

游出一條水下攝影的道路來
生命如湧動海流，神祕、多端、變化莫測。18歲以前，袁緒虎以舞蹈為業，18歲以後，他轉而從事影像工作，做過MV編導，也擔任製片、廣告導演；直到28歲那年，他身著潛水裝備，從臺北龍洞的礁石縱身一躍—某種意義來說，這一次的深潛經驗，他將某部分的自己定錨於海裡了。當興趣成為職業，袁緒虎自謙誤打誤撞，「早些年找了很多拍片圈的夥伴們一塊潛水，後來他們有關於潛水與攝影的疑問都會問我，久了，乾脆直接找我掌鏡；當時心想，大家都是朋友，可以一起玩玩看，沒想到走著走著就到今天了。」

  

不同於他自況般輕描淡寫，對臺灣而言，水下攝影的安全觀念是袁緒虎游出來的。他反省過往「賭命式」的拍攝方法，將自身累積成學問—攝影團隊在水下該如何溝通？如何確保保護攝影器材不至泡水報廢？該有怎樣的配置，才能確保演員的體力與安全狀態？關於這些難題，袁緒虎提出「水下戒護」的重要，並摸索出一套SOP，足以應付水中複雜而充滿危機的工作情況。

袁緒虎水下工作實況。（袁緒虎提供）

「水下戒護」，又分作「自潛戒護」與「水肺戒護」。前者戒護演員，後者戒護（並協助）攝影師的拍攝。這些戒護人員，需將演員帶到正確的位置，時時關注身心狀況，還得協助攝影師在海潮中保持穩定—而水中的狀況多舛，水下環境亦難揣度，時而混濁滿布泥沙，時而海流改變方向，在短時間內以手勢做出判斷與溝通，這些人手配置與SOP的建立，不只是針對水下攝影，更是完善了整套拍攝的安全流程。

「理想上，水中場景的一場戲，如果有五位演員，那你就需要五位自潛戒護、三位水肺戒護與兩位水底攝影。」袁緒虎笑說：「目前臺灣也只有我們這樣的專業水下攝影團隊。我們戒護人員從前期的分鏡、走位便加入討論，建立起一套水下溝通的模式，作業起來便會更快、更順暢。」

袁緒虎安裝調節器至氣瓶，手上戴著潛水電腦錶。（袁緒虎提供，Kair Chen攝影）

面對大海，你只能等待
潛水資歷二十多年，問起他眼裡的海底世界，幾句話如淡筆勾勒：「洋流就像風、礁石是山，珊瑚像草，魚就是你我這般的路人。」然而，與海相伴已臻半生，袁緒虎的潛水之路並非波瀾不興—2014年，他曾罹患懼海症，面對曾經親近的大海卻備感壓力，究其原因，他解釋：「當時經歷很多難關，各方面都出了點狀況。潛水時的獨處狀態，很容易反映出你內心的世界。」

海就像一面鏡子，如何克服心魔、靜觀內我？袁緒虎的回答頗有禪意：「你只能愈潛愈深。」從30公尺潛到50公尺，接著攻略水肺潛水、自由潛水、推進器潛水到混合氣體潛水等技術，他說他的潛水執照有數十多種，種種累積，也成為工作上的利器，「以推進器潛水來說，就像你抓著一顆魚雷在水中快速前進。假如要拍一些水中追逐戲，那就需要這樣的技能與執照。」

不過，儘管執照再厚、技術再純熟，面對大海，袁緒虎始終謙卑以對。他曾歷經豔陽高照的水域，下潛幾公尺便伸手不見五指；也曾見證海洋裡寒與暖、流速與光度的瞬息萬變。一次，他與團隊潛入海底拍攝沉船，一組人馬穿梭船骸之間，忽有一群龐大的魚群從眼前游過，袁緒虎被深深感動：「這就是大海給你的畫面，你平常想拍也拍不來的—大海要給你什麼就來什麼，不管好的與壞的，你都只能接受，也只能等待。」

海洋所賜予的美，是隨機與一次性的，但作為一名水下攝影師，又該如何在有限的景框內，捕捉這樣的視覺震撼？袁緒虎微微一哂，表示水下攝影很看現場狀況而做應對，一切憑直覺，也依賴經驗：「如果你已經看夠多的話，水下攝影就是選擇題，端看你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拍攝。」

袁緒虎工作室一側，掛滿潛水服與相關用具。

袁緒虎替單蹼噴上矽油保養。

海洋是需要被保護的！
2017年，首度執導的長片《海人魚》，獲得第53屆金鐘獎最佳攝影獎，除了意味著對其掌鏡多年來的肯定以外，亦是讓評審正視並理解，水中攝影的不易與難處。《海人魚》全片在蘭嶼拍攝，三位角色分別代表海、人、魚的觀點，重新訴說屬於自己的海洋價值。在袁導詩意的鏡頭裡，我們看見天光散落海面，水下粼粼澄澈，然而鏡頭一轉，岸邊卻漂浮著許多海漂垃圾......這些情節來自真實的痛心經驗，過往受訪，袁導便曾直言：「海洋是需要被保護的！它佔了全球70％的面積，卻不容易被人類看到。」

除了嚴峻的環保議題之外，如何永續，更是直面漁民與生態的難解宿題，「我前陣子去了趟印尼的四王群島，那邊確實有許多魚群存在著。但相較於四王，臺灣的海域都是空的，下海潛水往往人比魚還多。」袁緒虎語帶感慨，作為捕魚大國的臺灣，如何權衡過度捕撈與漁民生計的兩難，以及國民生態教育的認知闕如，種種實屬難題：「之前我去菲律賓墨寶，同樣是潛水勝地，他們就很有一套，地方飯店會將部分收入用於地方挹注，同時也會讓居民認知到『魚群很重要』，特地保護特殊魚種，讓更多觀光客為了魚群遠道而來，進一步帶動整個村的生計。」

袁緒虎的臥房，繪著鯨與潛水員。

伏隩潛深，把舞台留給年輕人
話音未落，忽然演員鍾瑶來了。她曾出演《海人魚》中的美麗人魚Vaoyo，也在袁緒虎導演的電影《東經北緯》中飾演盛氣凌人的反派角色；疫情時期，兩人共創兩棲時尚品牌「123 One Two Three」，兼具機能與美觀，重新詮釋了防寒衣的可能性。袁緒虎爽朗一笑：「等等還得趕場擺攤！」讓人忘記，他可剛從小琉球舟車返北。

一路走來，從舞者到助理，再到水下攝影師、製片與導演，如今已有自己的品牌，以及家人般的專業團隊，一切如同袁緒虎所說的那句：「可以一起玩玩看，沒想到走著走著就到今天了。」而如今，他逐漸將舞台留給年輕人，笑稱只想當「開發票」的角色：「當初當我助理、幫我拍片的人，他們也會長大，我提經驗給他們參考，但也只是提提而已，要怎麼做，他們會自己決定。」

潛深伏隩，將舞台留給後輩，於人生的海流中，他依舊優游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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