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秋季號 ▋人物專訪 ▋NO.33 ・情節生成中・造境開局 ▋我生成故我在的AI時代──攝影的情節揭露與自我生成 香港攝影師千紅
文 · 張乃予 攝影 · 千紅
在當代,攝影製造出的影像,會觸動你某個情節的想像嗎?
我拍故我在的時代製造出被影像淹沒的我們,便會開始被分類和風格定義,甚至簡化為一鍵濾鏡和技術性的參數設定。但人生的情節,絕不是可以一鍵生成或是造著設定走的吧?
攝影可以將人生議題顯影嗎?
香港攝影師千紅,以「致我遲了十年盛開的花期」作為對首部攝影集《花期》的註解。藝術家的自畫像幫藝術家深入探索自己、探索真實的自己,如同攝影師拍攝自己般,將自己的人生議題透過攝影來顯影。歷經三年半拍攝的《花期》,千紅說:「《花期》原本是『不為什麼』而拍攝,只是單純地專注在當下──凝視自己和我的拍攝對象,這樣的照片帶有一種不可侵犯,不可竄改的神聖。」像是私密的日記並未打算公開,直到這段和同學相處過程做自己的自在,令他反思這些照片中真實的自己,也許能帶給更多人正面的能量,才決定集結成攝影集出版,當然也是因為照片中笑得很好看的自己。
一直以來,性別議題是森村泰昌和辛蒂.雪曼作品中持續探討的,香港M+於2024年展出「森村泰昌與辛蒂.雪曼:變裝化身」展覽,千紅受邀參加開幕,成為第一批觀看的人。這場展覽堅定了千紅要發表《花期》的決心。他說:「《花期》某種程度上是我自我的投射,我沒有察覺到女裝讓我體會到身分的重新建構,因為和同學們相處過程中,她們關注的,是我「本質」上是怎樣的人。想要穿女裝時,便穿女裝。在《花期》中的照片,我看我自己根本就是個女生,因此跟森村泰昌和辛蒂.雪曼的創作出發點有根本性的不同。」
▲千紅於首部攝影集《花期》中收錄和同學們的畢業留念 |
香港人喀嚓的日本視覺語言
千紅的攝影作品風格鮮明,透過研究日本攝影史來探究日本美學的精華,拍攝出細膩的日本視覺語言,但身為香港人,又是如何獲取這些養分呢?他說:「在我小時候,其中一個最大的娛樂,是放學後在電視機前看日本動畫。動畫中的繪圖方法、主角的性格和價值觀,是普遍香港人最早接觸到的日本文化。而後我在中文大學進修日本研究,學到了日本人如何在四季變遷中提煉出一種對無常的體認──從「物之哀」、「幽玄」和「侘寂」等傳統美學價值。可以說,日本的審美從我小時候起便讓我感悟甚深。」
▲千紅拍攝的房間,中間是日本知名電影《情書》的海報。 |
生成式AI的世代來臨,攝影還會存在嗎?
攝影經歷真實性、紀實性、複製性、藝術性等各種討論,但當攝影的門檻變低,形式越來越容易複製,畫面越來越容易被生成的當下,攝影會如何發展呢?
千紅認為:「我更加擔心一代人之後,便再也沒有人相信照片拍攝過的東西『真實地存在過』。我相信攝影是不會死的,一如當180多年前攝影術初誕生的時候,有人斷言繪畫已死。CD問世時,所有人都相信黑膠已死。就算生成圖像再方便,也一定有人想記錄真實發生過的日子,也一定會有人覺得拍照是一件很好玩、很快樂的事。」
生成式AI的世代,許多被製造出來的畫面震撼程度更甚以往,攝影已不再只是追求吸睛或技術流,而是透過攝影探討你想討論的議題,和真人想連結的時光,我生成故我在的時代,攝影的改變,更攸關拍攝者想揭露多少情節,以及在攝影過程中生成出的新自我。
攝影師千紅的話猶如回音,迴盪在已結束對話的空間裡,「當我看著它時,能串起某段記憶,而我會清楚感受到我心裡的那份渴望──『我很想留下這個瞬間』、『我真的想要拍這個人』、或是『我愛這個人』,或許這就是作品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價值吧!」
Q 您的攝影書《日系攝影 II》像是一段對美學與技藝的持續書寫。對您來說,在書寫和攝影作品「尚未完成」的過程中,分別有什麼時刻最能感受到靈感的湧現?
A 我記得有一位哲學家曾經這樣評價什麼是快樂:他說,在你的目標即將完成,而又尚未完成之時,是整段過程中最快樂的。但是,一旦抵達這個目標,快樂很快便會蕩然無存,人又會再一次盯著下一個或近或遠的目標,而在開始找到新的目標之前,一直焦慮。
回答這個問題,我會用我在失戀旅行的經歷,我覺得與獲取創作所需要的靈感有點相似。剛失戀的時候,我常常想著像荒木經惟或是深瀨昌久那樣,在失去的當下壓榨自己獲得靈感,把這些痛苦變成作品。於是我逼迫自己拍照,自拍自己哭泣的臉、拍灰暗的天空,或者是書寫感傷的文字。但我發現,這不是屬於我獲取靈感的方式,我沒能創造出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反而在兩三年之後,我經歷了很多思想上的沉澱,也閱讀很多文學作品和關於心理學書籍,才得以將過往的經歷加以融合,變成更具哲理的文字或作品,而不再只是自說自話的感傷。
同樣地,在旅行時我會很想讓自己得到體驗,我甚至會隨身攜帶一臺筆電來記錄旅行給我的每一個感受。但我總是在旅行中寫不了什麼文字,因為光是體驗新的東西便讓人很疲累,那種眼睛上的眼花撩亂和肉體的消耗,讓我沒能靜下心來好好總結自己所經歷的東西。反倒是回家後過了一段時間,看著照片,旅行時的種種回憶襲上心頭,這才能總結經驗變成攝影和寫作的養分。
所以對我來說,最能感受到靈感湧現的時刻,不是處於那些壯美的旅程當中,或是哭得聲嘶力竭的晚上,而是一個人好好靜下來看著從前的照片,一邊感性地回憶過去,一邊理性地反省生命的意義和在旅程中學到的東西。我覺得在這種時刻創作出來的東西,比較能在讀者的心中停留得更久(笑)
Q 攝影常被視為定格瞬間,但創作卻是一個流動過程。您如何在快門的瞬間,與後續決定成為作品的過程,找到創作系列的核心?而這創作過程又是如何隨著心境轉動作出調整?
A 生命永遠是流動的。
佛家所說的所謂無常,便是體認到這個世界的自然之理是物無常性。世間萬物,包括可見的和不可見的:關係、人情、世間所有的自然之物、人造之物,乃至宇宙處於流轉不息的狀態。攝影所謂的定格,只是人們主觀地想留著美好的時間點(記憶)而已。
對我來說,除了廣告工作或商業作品外,我很少會去思考一個「創作的流程」(How to/如何去做),反而更常思考「我想在這世界留下什麼」(Why/為什麼做)。作品對我最重要的地方在於:當我看著它時,能串起某段記憶,而我會清楚感受到我心裡的那份渴望──「我很想留下這個瞬間」、「我真的想要拍這個人」、或是「我愛這個人」。我認為如果作品能好好記錄下攝影師與被攝對象的關係(不論對象是風景、土地、還是人事物),哪怕只是一張照片,甚至只是隨興之作,那也已足夠了。
這是我心目中「創作的核心」。不是什麼技巧的鋪排或執行細節上的精準,而是著重於「出發點」,照片當中有沒有「我們曾經存在過」的感覺。
Q 您在創作和研究中,以日本文化延伸到日本攝影視覺語言及核心,想詢問您身為香港人,如何看待香港攝影和日本攝影在您身上的影響,是否在攝影作品中有兩種風格的交錯(或融合),可以與我們分享?
A 雖然我在香港長大,也在香港經營教室和學習設計,但我真的不是很知道,能夠代表香港攝影風格的是什麼東西。
有人會說,香港的攝影風格就是那片霓虹閃爍、五光十色的夜景都市。但我看來不盡然,因為「風格」應該更接近於一種價值觀,甚至是信仰,而不是外在的包裝。更何況,這種對於香港的形象,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到過香港的西方遊客,心中所想像的香港──就像六〇年代電影《蘇施黃的世界》中,那個滿是唐樓和招牌的香港。然而,只要真正來過,便會知道這些年香港的變化很大,那種刻板的印象不是真正的香港。
有人會說,王家衛導演、劇照師夏永康鏡頭下的經典香港電影,是能夠代表香港的攝影風格。這個我不反對,他們的確創造了香港電影美學的傳奇年代,但若論及這是否代表普羅大眾的攝影審美,這顯然也是不符現實的。
我認識的香港文化,是個快速且功利的社會。比如說在影像影響力最大的廣告圈,拍攝風格相當傾向於歐美,以拍出歐美大品牌的質感和風格為榮。作品中的「香港美學」意識並不高,所以在我這個本地人的心裡,或許是我見識淺薄、孤陋寡聞,若被問及什麼是香港風格,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回答。
至於日本文化,基本上在香港長大的人也有類似的經驗。在我小時候,其中一個最大的娛樂,是放學後在電視機前看日本動畫。動畫中的繪圖方法,主角的性格和價值觀,是普遍香港人最早接觸到的日本文化。而後我在中文大學進修日本研究,學到了日本人如何在四季變遷中提煉出一種對無常的體認──從「物之哀」、「幽玄和「侘寂」等傳統美學價值。可以說,日本的審美從我小時候起便讓我感悟甚深。
我愛香港和日本這兩個地方,但仍不確定,該如何有意識地將這兩個地方的風格融合起來。
(當然也可能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表現出來吧!)
Q 您的攝影既捕捉現實,又營造氛圍,創作中更常帶給觀者,許多日本電影或是劇照的氛圍和故事感。想問,您在創作時,是如何在想像與現實之間找到平衡,或創造出新的視覺語言?
A 思考感受,而非技巧。
在網路上有很多關於日本電影和劇照的技術分析:怎樣構圖、選用何種底片語沖印技巧、服裝配搭語色彩的搭配,甚至故事結構的解析。這些確實是日系攝影愛好者最常關注,也最容易沉迷其中的地方。但我認為,那些並不是最重要的。
美是一回事,但那僅僅是表現出來的技巧。真正打動人的,不只是美,也不應該是美。
我舉一個例子,香港人到日本賞櫻或賞楓葉,大多關注天氣預告中所說的「預想滿開期」,若錯過了滿開,或天氣不似預期,便容易心生不幸之感。大部分人眼中所看的櫻花,僅有壯美一途。而日本人賞櫻,相較於櫻花盛開在枝頭上,他們覺得櫻花落下的瞬間、飄落在河中的身影更具美感。那就像是美好的生命在該盡之時,毫不眷戀生命的姿態,那孤單的粉紅身形便是至美。那已經超出了單純審美的範疇,延伸到人生觀上。
那我們不禁要問,日本人是怎樣得到這種視角?
是從小耳濡目染的集體意識?是天災地震帶來的無常感?抑或是在每年春夏秋冬花開花落中,逐漸提煉出的人生態度?當這些感知被放在電影與攝影作品中,便能讓身處福地的香港人也感受到所謂的「氛圍」。攝影者若能體會四季變遷對生命的影響,深刻理解無常之必然,自然會得到這種視角──這與技巧完全無關。
Q 在《花期》中,您以自我為影像主角,甚至跨越性別裝扮。這樣的「自我凝視」如同將真實的自我,或私密面做揭露,是什麼樣的狀態,讓您有決定出一本這樣的攝影作品?
A 這本攝影集我拍攝了三年半的時間,但決定把它集結成書並出版面對大眾,只是大半年前的事。
在我小時候,我曾有一種想成為女生的傾向。但在那個年代,這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因此,在我到設計學院讀書之前,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樣貌告白於人前。直至我在設計學院遇上了一群對我好好的同學,我才發現,過去以為羞愧的,其實並不是過錯。那些照片,只是很單純記錄了我在同學的愛中渡過的每一天。拍攝的時候,我甚至沒想過要發行攝影集,也沒想過會放到社交媒體上。
但是這樣很好,好的作品就該有這種模樣:「不為什麼」而拍攝 - 不考慮別人的評價、不考慮利益、只是單純地專注在當下:凝視自己和我的拍攝對象,這樣的照片帶有一種不可侵犯,不可竄改的神聖。
我很喜歡這些照片。
直到有一天,我再一次翻看它們,才發現其中蘊含了一個很好的故事。我問自己:如果在我更年少的時候,遇到這樣的攝影集、閱讀當中的文字,我會不會更自由、更勇敢地生活?如果我能夠把這些美好的照片分享給更多人看,是不是也能讓他們的人生變得更美好呢?於是,這本攝影集誕生了。當然,也帶著一點私心──人生只有一次,在照片中的我笑得很好看,我想讓更多人看見這樣的我。
Q Cindy Sherman 的《Untitled Film Stills》借用 B 級電影中的女性典型形象(天真少女、寂寞主婦),透過攝影自扮演這些角色,暗喻並諷刺電影中的性別刻板觀念。而在您的《日系攝影》系列或《花期》作品中,是否也試圖扮演或重現某些流行文化中女性典型形象?這樣的轉換是否具有反諷或批判的意涵?
A 剛好M+「森村泰昌與辛蒂.雪曼:變裝化身」展覽的開幕禮有邀請我參加(僅僅作為攝影師身分),所以我是第一批進場觀看的人。
我並沒有意識去承接攝影史上的變裝或性別流動主題,在上一條問題答到了:在拍攝照片的當下,我只是很單純地享受和同學一起在學校的日子,我並沒有要宣揚什麼的意思,或是刻意藉著這個議題來吸引觀眾。再說白一點,在《花期》中的照片,我看我自己根本就是個女生,因此跟森村泰昌和辛蒂.雪曼的創作出發點有根本性的不同,我甚至討厭別人把這個作品與跨性別或性別流動混為一談。
身分的確是被建構出來的,但在拍攝《花期》時,我的感受卻與常人明顯不同。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拍攝的對象,某種程度上是我字我的投射,也沒有察覺到女裝讓我體會到身分的重新建構。
在香港的書店講座中,我提到過:真正的包容和接受,不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憐憫和同情,而是一種像理所當然般的,就只是日常的凝視。我的同學望向我的時候,我感到很舒服,並不是因為她們刻意地包容我這個身分,而是對她們來說,我是否是女孩其實並不重要。她們關注的,是我「本質」上是怎樣的人。服裝是社會所定義的,性別角色也是。如果我們能不帶著分別心去看待人,那男裝和女裝終究也並沒有任何不同。
同樣地,《花期》不是藝術實驗,我也沒有要去扮演或重現某些流行文化中女性形象,我只是單純地,穿自己喜歡的衣服、見想見的人、拍喜歡的照片而已。
分享金剛經中的一句說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如果我們抱持著想要認識對方的心態(認知層面的需求),或功利地希望對方為自己達成任何東西,就沒有辦法真正了解對方。什麼男與女、美與醜、年輕與衰老、成功與失敗,其實都只是我們用來理解世界、利用世界的「名字」而已。「以名名名,名名非名。以物物物,物物非物」(金剛經)
這次開幕禮上,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主辦方明確規定dress code 是「變裝」,但縱觀全場,絕大部分參加者們,都僅僅只是在臉上化了一些簡單的妝、戴面具、或是當成萬聖節般的Cosplay活動而已。幾乎沒有人男扮女裝,也沒看見女扮男裝──這種性別定型的枷鎖在香港還是太大了吧!
坦白說,這場展覽堅定了我要發表《花期》的決心。因為在我心中,其實並沒有覺得森村泰昌與辛蒂.雪曼的作品很優秀(這樣說一定會有人覺得我過於自大吧!),因為他們用一種近乎嘩眾取寵的方式來表達「身分是被建構的」。但作為真正曾經想變成女生的人來說,這種分別心,本來就不是這群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想要穿女裝時,便穿女裝。我們無需以「藝術」之名為自己喜愛的事找藉口,這是我一直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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