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春夏號 ▋人物專訪 ▌文化工作者 鍾永豐 - 我庄植長於身體 記憶聲音聚攏在日落下的夥房
攤開高雄地圖省道28號從近海路竹,途經旗山與美濃,幾乎筆直衝向中央山脈南麓下的六龜,我的視線停駐在荖濃溪旁一處被茶頂山、龍山與獅山包夾出的狹長谷地—龍肚庄,站上獅型頂山,田畦、農路與水路像軍隊般整齊擺佈在龍肚平原,1980年代中,年約19歲的鍾永豐眼中所見,明明已換上星空,網室裡仍以日光燈管排擠夜色,為菊花延續白晝,「難道現在連作物都不得日落而息了嗎?」
▌圖說_高雄美濃地景 ▌拍攝者 許羽君諸如對資本主義如何改寫童年記憶的疑問與衝擊,他一路抽絲剝繭投入田野調查、社會運動,發動音樂運動也走上政治路,每一次出發都是為了回頭找答案。有些解答收錄在《菊花如何夜行軍》的著作中,我循著書中場景走向21世紀的龍肚,試圖比對出鍾永豐所指涉1960年代以降的經濟現代化走向,如何在二十年間推翻龍肚自清朝開庄二百餘年來的農村地景,令童年回憶形同前世與今生。
從高雄都市到農村一個小時光景內,人流與車流迅速向後退去,站在28號省道,兩旁毗連的建物與熱帶季風下的暑氣簇擁身體,交工樂隊(生祥樂隊前身)〈縣道184〉初始蟋蟀與樹蛙聲勾動鄉愁,曲末曳引機預示不安,鍾永豐口中唸唱的詞作影像已和眼下風景在時空中交錯而過。28號省道、縣道184指稱同一條公路,從蚯蚓、蟒蛇變成吸血的水蛭不斷拓寬,把村中後生、食糧吸進城市,將農村拉上現代化工廠的生產線。
▌圖說_獅型頂山下的龍肚平原1963年,鍾永豐出生於菸農家庭,在60、70年代的美濃,以春夏兩期稻作換秋冬一季菸葉耕種,各家幾乎是一年三穫,從小在日漸交付的家務與農務中,感受自己作為家庭一份子的歸屬感。「家人把牛交給你,你基本上就是有工作能力的成員,是有責任感的,別人看你也會知道,阿豐可以放牛了,他是一個人了。」小三開始放牛,小五學著駕牛車,國二之後更有力氣操作鐵牛拼裝車。
從夥房自荖濃溪畔農田,以柏油路與產業道路連結起約莫三、四公里的路途,「牛蹄踩在柏油路夸夸前進,走上土跟碎石為主的產業道路,聲音則不會那麼清脆,如果是打田時,牛拖著牛犁去打水田,每一步都是水聲。」
高密度的勞動力需求令孩子也在玩耍、農事與課業間忙碌打轉,矮稚的身軀在田坵與田埂間,在廚房與禾埕間,分秒變換著角色功能。「那時要不是泥土田埂要不就是砌石田埂,有各種各樣小動物、植物躲在裡面,比如說泥鰍、鱔魚、蛇,田裡就是冒險的地方。」間雜著蛙鳴蟲吟附耳,在田裡瘋棒球,在田旁溝渠玩水中捉迷藏。
傍晚臨暗時,夜鶯自荖濃溪河床飛向淺山,啾啾鳴響散入沉沉暮靄,一個農家,三代七八人紛紛聚攏夥房,「牛先安頓好,我們還要負責升火煮洗澡水,把從井裡打出來的水,弄上大鍋子,要燒熱不能燒滾,需要燒一個小時,傍晚外面又很好玩,所以我是廚房跟三合院進進出出,很忙阿!」鍾永豐的家鄉記憶用字句就能交織出一幅鮮活畫面,同他筆下所言,「我庄就植長在我身體之中,有時甚至就坐在額頭,左右了我人生的轉彎。」
▌圖說_文化工作者 鍾永豐美濃農業隨著清朝先民引荖濃溪水鑿出龍肚圳,自日本人引竹子門發電廠發電後的尾水導入獅子頭圳,看天田成了良田,時代傾軋的力量卻從未解除,鍾永豐的父執輩在戰後以農養工的政策下,經過壓低糧價、肥料換穀,農業大軍成為供給糧食、勞力的後盾,加速臺灣轉向出口貿易,1960年代加工出口區落地高雄,並在80年代隨著農地重劃,促進耕作機械化,一夕之間改變龍肚的地景與聲景。
「一個地方重劃三年就完成,農地變得四四方方,田埂水泥化後,小東西沒地方藏也沒辦法越野,棲地遭到破壞。農地重劃是為了後面的目的,要提高單位的產量,減少單位面積裡的勞動力需求,把人抽到都市的工業部門。」
1982年龍肚土地重劃,鍾永豐正入學成大土木工程系,書冊裡水泥、柏油與鋼筋,詭譎對照著家鄉被瓦解的面容,他與現代化下的產物自此站在對立的兩端,潛入翻譯文學和西方搖滾的世界,最終被迫退學前往東引島服兵役,讓海將他與無以名狀的虛空隔離。
那股情緒早在六歲便爬上他的木板床,便塞在叔輩、大姊北上進城後,留在書房裡的美國搖滾、西方文史哲學中,又溜進他在高雄、臺南的求學歷程,透過爬梳民謠創作方法與其乘載的文化與社會運動史,補足闕漏的第三世界與鄉土文學,許是閱讀帶領他持續尋求解答與靠近盼望的彼方。
▌繪者_萬向欣 ▌圖說_菊花如何夜行軍內頁插畫
貿易自由化後經濟發展的想望頓成泡影,農村文化認同業已消耗殆盡。「從農村到都市不是居住地的改變,是階級爬升過程,90年代之後這條階級爬升過程開始不容易,失敗比率其實很高,所以我才會用〈化胎〉寫這種stuck in between的心情,你在這條路上面卡住了,要往前進不容易,要往回退回不去。」
1992年鍾永豐歸鄉,此後跟隨妹妹鍾秀梅開始農戶訪談,參與美濃反水庫運動,赴美研讀社會學,探究本土民謠精髓,也與林生祥等人組織交工樂隊展開音樂運動。
▌圖說_傳遞音樂與文學的美好,鍾永豐的著作也成了得以餵養自己和他人心靈的良藥20世紀末再度離開美濃,輾轉於各縣市公職,歷經都市生活洗禮,鍾永豐已能辨識寂寞的情緒卻摸不清面貌與由來。
暗時廚房裡母親的叫喚聲成了回憶裡的座標,他想起燒柴的味道隨著柴薪四季變換,想起灶下鏗鏘的鍋鏟聲到桌上碗筷的起落聲,前後不到一個小時的聲景快地稱不上是可以講述的故事,然而,「你一定是離開家裡之後才會聽到那些聲音,離開之後才知道燒稻稈與其他枯枝的味道是這麼不一樣。」
▌繪者_萬向欣 ▌圖說_菊花如何夜行軍內頁插畫五、六年後名為黃昏憂鬱症的寂寞現形〈臨暗〉,在我眼裡,鍾永豐心中的寂寞原本像一塊荒田,而古今中外的文史料或是故鄉文化,皆同有機質一般,交換著他離農離土的困頓,成了得以餵養他人心靈的良田,音樂與文學生發,有共鳴者自然會沿著路徑走進這片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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