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夏季號 ▋記憶凝結 ▋ 藝術家 楊宗嘉 - 昨日的傷痕，揉塑成今日的勇氣

文．李鴻駿　圖．楊宗嘉　插畫家．YANG （獨家插畫請見No.24 紙本雜誌P.6）

楊宗嘉左臂上刺著一根魔法棒，那是《美少女戰士》水手金星的變身器。問起原因，他卻靦腆笑答：「因為金星是金牛座的守護星。」——金牛性格，命帶執著與強悍，儘管楊宗嘉非美術科班出身，他卻以陶土結合複合媒材，將自身性別困境與性的慾望，攪和揉捏、塑形成陶偶，一次次斬獲臺灣美術界的重要獎項，包含2017年臺灣青年陶藝獎首獎《性是毋庸置疑的純粹》、2019年臺南新藝獎首獎《變態雛形：體感記憶》與2019年第九屆全國美展雕塑組金牌獎《肉身棲地》。

▲楊宗嘉與雕塑作品

陶藝承載時間記憶

 

常人印象裡，陶土易學難精，然而半路出家的楊宗嘉，卻在這項材質裡找到自己的天賦：「通常一般術科考試都以平面繪圖為主；然而陶土考驗你的立體感、塑形力，儘管是很基礎的材料，做到精緻卻不容易。」

 

粗分陶藝製作的幾個環節，從草稿起始，再之練土、雕塑、素燒、上釉再到釉燒，環節各有眉角，光是練土的基本功便大有學問：「練土是為了將空氣擠出，只要超過拳頭大小的作品，內部一定得做成空心的，否則水氣經過熱壓縮，最後就會炸開。」

 

楊宗嘉強調，舉凡與火有關的環節皆是不可逆轉的步驟。雕塑後初次進窯，稱之素燒；得待陶坯乾燥、定型，再上釉藥做二次燒製，稱之釉燒；當土中礦物經850度以上的溫度燒製，材質結晶轉化，誕生的製品便千年不壞、無法分解；然而，也正是如此特性，令楊宗嘉埋首陶藝製作至今：「土、礦物都是不斷循環又再生的物質，你可以說它承接了地球的時間記憶；而如今我透過意念與技術將它再造，經過高溫燒製，令這一份不斷循環的記憶成為永存於世界的藝術品。」

 

「這些土，好像大自然給我的禮物一般，它不會被時間抹滅。如果不慎重以待、信手而做，沒有灌注精神意念在裡頭，那作品終究是一個缺乏靈魂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個千年垃圾。」楊宗嘉直率地說。

▲楊宗嘉設置雕塑作品

讓傷口鍍金 捻痛楚為歷練

 

一件陶藝品的完成，是藝術家調配土性、火力與時間的精密計算，而磚窯的直火燃焰，時常因溫度把控、土質收縮而造成裂縫。相較於陶土，楊宗嘉鍾情更難掌握的瓷土——質地細緻、燒製溫度更高，卻更為堅硬。他也坦言，瓷土敏感、收縮性高，作品更容易龜裂變形，過往審美總視裂痕為瑕疵，對此他卻不以為然：「土遇熱會收縮，裂痕自然產生。我認為這像人生而在世必經的痛楚與歷練，也因此我不喜歡將之視為瑕疵，而是種自然而然的痕跡。」

 

時間重回2022年的初夏，楊宗嘉舉辦個展「在愛與勇氣以及希望的名義之下」，當魔法少女喊出變身口訣，邪惡勢力迎刃瓦解，然而現實生活的惡往往非肉眼可見，他以此為概念，集結成長過程經歷的失落與悼念，運用陶土搓合揉捏，將傷痕盤條，雕塑成淡而多彩的瓷土偶與狀似成人玩具的魔法棒。

 

如果留心觀看，許多作品中燙熨著金箔，在燈下映射著亮，這便是楊宗嘉幾經思考後對裂縫的反思與處理：「我採用日本傳統文化裡的『金繼』技術，一方面將裂痕修補，另方面也能強調將這樣的『傷痕』——以金繼修復，我希望也能療癒每個觀者心中的傷痕。」

▲楊宗嘉作品《Prince's系列》

肉體凡胎，性與慾的自然流動

 

話語中，楊宗嘉時常提及傷痕、脆弱、無能為力，以及對於性別流動的探究，在他的瓷偶土偶中，亦反覆出現「雙生」概念。楊宗嘉自述，襁褓時期曾有雙胞胎弟弟，卻因故而未能長大，這也成為生命歷程的一個遺憾：「我之所以能一直討論『雙生』，是因為我跟弟弟沒有共同回憶，儘管如此，我仍然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無能為力。」

 

在《鏡蘊水仙》這幅作品中，楊宗嘉將希臘神話裡的水仙花Narcissus的自戀水鏡作為靈感，兩位手持水仙花的男孩相互對映，瓷偶下軀的水波雲影反映神話中的水池，《鏡蘊水仙》結合雙胞胎的生命經驗、自戀的隱喻與同性愛慾的象徵，楊宗嘉自認是相當具代表性的作品；另項《溫柔的撕裂》同樣以孿生弟弟的離開為靈感，並在底座使用「絞胎」的技法——以不同顏色的瓷土，自然融合淡而多彩的繽紛效果：「我無法設計成果會長成什麼樣子，這樣的繽紛交融，我認為很能表現出性別的流動與不固定性。」楊宗嘉說。

▲楊宗嘉作品《鏡蘊水仙I》

除了讓性別、顏色互為隱喻，楊宗嘉也擅長使作品貼近寫實原色。在《肉身棲地：肉芽》、《肉身棲地：肉蛹》兩件作品，成品泛著肉體凡胎的色澤，而肉芽與肉蛹的模樣，洞穴與芽眼、壓抑與勃發，近似男女性器官的相互扭曲、結合並再造，以此探索性的原慾；在作品的製作過程中，他同樣看中瓷土的敏感與收縮，並以手捏盤條的方式製作：「我以手直接感受土的質地，因為肌膚是能夠表現身體感的感官，觸感與溫度帶給我怎樣的感受，對於創作者而言相當重要。」

 

「這作品的挑戰在於如何表現情慾卻又能保有赤子般的純真？我必定要把自己完全放入其中、精神合一，不能有其他目的性。」以瓷土製成肉感十足的雕塑，表現出性的壓抑與慾的累積，也令他於2019年拿下「全國美術展」雕塑組金獎。

▲楊宗嘉分享藝術創作經驗

在楊宗嘉的作品裡，同一條裂縫，窺見脆弱與強韌；同一個孔洞，童真與慾望並存，猶如一體兩面，映射出人的複雜性。明年初始，楊宗嘉即將以「變身」與「分身」為主題，自魔法少女的變體，擴及出天宮玄女的分靈，這將是一次技術與概念的翻升，再次反詰性別、性向與情慾的命題。

 

當時間撫平痛的稜角，昨日的任性成為今日的底氣，楊宗嘉還是那樣的金牛氣質，淡定的外表下，潛藏一顆赤子般的心；想起他所喜愛的那句歌詞：「一步一步走過昨天我的孩子氣／我的孩子氣給我勇氣」——而談起未來，他溫溫說話，慢慢回答：「一但下定決心，我就會一直朝那個方向前進。」手起一捧又一捧的陶瓷土，像是一份珍稀的禮物，十餘年來與土相伴的日子，他已篤定，自己將走出一條職人之路。

▲楊宗嘉創作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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