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好書 / 裂谷邊陲等待雨臨,我們在馬拉威教中文的日子
故事,從走進陌生國度的那一刻開始說起。位於南緯9°45'~17°16'、東經32°35'~35°24'之間的馬拉威,面積是台灣的三倍大,但人口數只有台灣的一半,曾被聯合國評為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也是全世界第六窮的國家,有超過90%的人口居住在未發展的農村,四分之三的人每天收入不到38元台幣。
雖然許多人都倡導「教育」是能讓馬拉威脫離貧困的關鍵,而當地政府也確實提供了義務教育,但因整體生活環境、經濟條件不良的關係,馬拉威的學生所能獲得的教育資源其實是相當匱乏的,可以說沒親身走過一遭是很難有深刻體會的。
作者武皓詠滿懷熱情隻身前往上述這片陌生的土地,開啟了他為期4年的漢語教學工作,初來乍到面對與華人迥異的人種、風俗民情,從一開始的不適應、驚訝於當地的落後,到漸漸融入當地生活,面對各種突發狀況變得處變不驚,甚至還能樂在其中,關於那些日子的冷暖點滴,他以個人獨特的視角、思維,細細地將其埋於字裡行間。
4年的時光,隨著漢語教學工作的進行,日子的不斷往前推移,武皓詠藉由不斷的觀察、體驗以及融入,來成就一段段常人所難觸及的人生經歷。看到學生蹺課為了不被老師抓到而爬到幾公尺高的樹上躲著,情緒從一開始的驚訝到後來的一笑置之,心想「不要掉下來就好!」
近百份的考題試卷因停電無法影印,而為了隔日能準時讓學生應試,「連夜咬牙親手謄寫到雙手扭曲痠疼」算是另一種人生成就的解鎖;面對學生透過天文望遠鏡望見宇宙的彼端,發出「自己去年饑荒死了的哥哥要是轉世到那裡,是不是就永遠見不到面」的疑問時,「你我各自修行五百年,才獲得一次擦身而過的機緣」的東方宗教觀點成了一種不置可否的應對
看似體面的書店店員,深交之後才知道其在5歲父母意外雙亡後,親戚們起貪念將家中財物搜刮一空,讓他開始了兩年流浪、偷渡、乞討、偷竊四處為家的悲慘童年,所幸之後被修女帶回教會扶養,才讓人生道路不再崎嶇;諸如此類的故事且聽作者在書中娓娓道來。
▋內文精選 ── 天文望遠鏡 Njira ya mtanda
【月食】
二○一九年七月十六日晚上全市停電,學校發動發電機,我趁機批改稍早指派的造句作業。不改沒事,一看感嘆童年不易。
「我得過一次瘧疾,發燒一整天,隔天睡醒就痊癒了。」
「表姐不但得下田收割馬鈴薯,還要照顧小孩,根本沒時間上學。」
「儘管常停電,姑姑依然要我們三兄弟找辦法寫作業。」這種心情我懂。
「哥哥中午離開學校,吃了一點玉米當午餐,騎著自行車到印度人的工廠工作,晚上七點摸黑回家。」這名學生又補充他哥哥遭遇搶劫,幸好腳力勤快,騎上自行車飛跑而逃。
「放假的時候,我常拿著鋤刀到後山砍雜草。」
另一個小孩寫道:「放假回家後,每週六要去隔壁村的歐洲井打水。」他意指歐盟的深井計劃。
「診所離家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叔叔有天患了氣喘,酋長差人送他去看病。距離太遠,差點死人。」
「雨季來臨的前晚,飛蟻特別多。牠們在燈管下四處爬著,小孩子喜歡撿起來吃。」
「妹妹寧可去修道院當一輩子的修女,也不要嫁給一個不認識的鄰村男孩。」
「我希望未來搭上飛機去中國讀大學、去麥加朝聖、去西非找Wizkid。」
語法偶現偏誤,內容駭目驚心。他們才小學七年級,平均年齡十三歲。什麼樣的童年記憶呈現什麼模樣的作業,每句話承載的百姓尋常反映真實的民情秩序。突然間,一群低年級的小孩興奮地衝進辦公室,嘻嘻笑笑。原來外邊夜空正在上演月全食,小學生稱之為「巫婆月」。走出學校,草原上沸沸揚揚,樂此不疲,全部聚集看月食。「老師,巫婆在天上施魔法。」
我蹲下來問他:「巫婆在哪裡?怎麼飛上去?」
「她變身成一隻貓頭鷹,翱翔監看。日出以後,又變回一個老太婆。」貓頭鷹的形象很惡劣,與巫術的傳說脫不了關係。低年級小孩堅信每晚在後山啼叫的貓頭鷹是巫婆的化身,要來抓人回去作法。
隔天上午,昨晚那群孩子又跑來找我,說想了解月食的原理。我感到欣慰,書沒有白讀,好奇心不枉費。我從網頁上找了解說圖片,又從木櫃上取下地球儀,拿著一顆橘子開始演示。費盡脣舌十分鐘,眼神像禿鷹般地盯著橘子,我明白他們沒聽進去。
「我們想吃橘子。」
「下次月全食發生的時候,我再給你們吃吧。」
【望遠鏡】
朋友透過快遞送了一組簡易型天文望遠鏡,剛好週末可以規劃一個時段讓學生看星星。陽春規格,六十倍率,僅夠觀看太陽系,在此地綽綽有餘。組裝好,放置於辦公室外的走廊,下邊用垃圾桶墊高。天文望遠鏡前所未有,學生聞訊而來,爭相觀星。兔未起烏未沉,望遠鏡旁亂作一團,我當機立斷撤收所有物件,避免口角。冷靜幾天,試行預約制:週末開放二十個名額,每人五分鐘。數天後,比拉尼向我借取望遠鏡,我也樂意出借。
九月寒冬猛如虎,南極氣旋輾壓馬達加斯加暖氣團,挾持冰氣大軍北上。疾風知勁草,卻不知馬拉威的電網孱弱。數天吹搖,高壓電塔應聲倒塌,城市陷入熟悉的黑景。銀河絢麗霄漢,不可思議的閎壯透露無法言喻的恐怖。
▲照片源於 unsplash-comphotos / 拍攝者Michael Pointner三個中學生平躺草原,感受微風草香,象牙色月光下談聲匿笑,我坐在旁邊聽著。單戀的激動、就業的憂鬱、成家的想像、酋長的期望、比賽的亢奮和打工的折挫,無一不談。青春期的心事,馬拉威人與其他民族相同。那份對人生的疑惑、憧憬及不安,竟是平等地擁有。「在部落,抬頭看星星是星星,沒想過其他事。」上次來辦公室看地圖的西班在一陣安靜中忽然說出這句話。我轉頭看他,棕黑臉龐讓月光映得油亮。
有天比拉尼講述「光年」的概念,奇皮和代杰下課後來找我搞明白「光年」究竟能多寬廣。我讓他們看一部十分鐘的天體對比動畫——依照尺寸比序排列,下方比例尺從數百公里延長至千萬公里,再擴張到數億光年,最後於一個巨大球體中結束,字幕寫著一百三十九億。
「宇宙是一顆球?怎麼來的?阿拉為何創造這顆球?球的外面是什麼?阿拉又怎麼來的?」
「盡是很古老的哲學問題,值得思考一輩子。若能探究它們,你們就是全球的獨一無二。」我說。
天狼星是最醒目的恆星,在毫無光害的夜空中格外明顯。色彩變化萬端,學生有天問起它。
「八‧六光年。」 iPad的Stellarium是天文利器。我拿出白紙,算下公式:300000×60×60×24×365×8‧6。
「即使飛機以時速九百公里飛去,至少一千萬年才抵達得了。」
「老師,假若地球是一顆小石礫,太陽系多大?」
「大致等於整個非洲吧。假設石頭能走路,一百年後恐怕還走不出非洲。」
他們不發一語,移動滑鼠點擊影片,再觀看一次。
「每顆星的距離,即使是光也不能在一年內到達。宇宙寬闊,阿拉創造的理由是什麼?」西班自問。
「不要揣測阿拉的想法,人的智慧無法比擬。」馬切反駁。「每樣東西總有來由吧?你摸摸草地,聽聽外邊的蟲鳴。」西班又說。
我伸出右手比喻。「螞蟻究竟知不知道我們的存在?這點無法驗證,但是我們若把一隻手擋在行走的螞蟻面前,牠們先用觸角探索前方障礙,然後自行轉彎而去。牠能想像這雙手締造的飛機嗎?能學習觸控螢幕的原理嗎?牠能明白手主人所信仰的真神嗎?不,弄不懂,牠們的文明無法超越牠們自身。無論擋路的東西是手或者鞋子,這類無法超越的障礙就是宿命。為什麼?不曉得。」此時此刻,我們的心臟跳動著、腦細胞運作著、彼此嘴裡的語言承載大量文化記憶。只不過,這一切對於腳下的螞蟻沒有意義。
「人有沒有把握飛去太空看造物主?」代杰指著銀河。銀河中心的淡紫色星雲塵埃散發凶懼的震撼。「要多久才能飛抵黑紫色的那邊?」
「銀河很遠。假若把銀河縮成非洲的大小,地球就是草坪下的一粒小沙子,人和城市全部擠在這個一公釐不到的小沙子上面。」我說。三人笑了。
「哥哥會去哪?假若轉世存在,何嘗不是那片光暈?搞不好那方也有專屬的信仰。」西班又提起他的哥哥。他伸出左手遮住滿月,影子倒映眉宇間。他們眼力天生奧遠,看得見仙女座銀河系的粉紫色淡暈。每當他們接觸望遠鏡,時常嚷道要求欣賞。「老師,上次你說過:從地球到那座銀河的距離,用光的速度得跑上二百五十萬年。是不是?假若哥哥轉世到那邊,意味著我們永遠見不著面了。我再怎麼快,二百五十萬年後,我們也不曉得到哪去了。」
「可惜的是,人們的望遠鏡所發現的天體,從十到一百三十九億光年,沒發現任何生息。」我引述一句東方宗教的觀念:「中國有句話寫得好:『你我各自修行五百年,才獲得一次擦身而過的機緣。』一旦走過,又得再等上無盡的時間。我們能躺在草原上看夜空,得經過多少的歷練?」
「望向那座星系,阿拉眷顧我們和那邊的人。」他說。上課期間,漢語教師常被中學生各種奇葩的問題打斷教學。比起漢語,外國老師對本地議題的看法更引人好奇。
「老師,你怎麼看待『Karma』?」「老師,妳知道印度老闆常欺負馬拉威員工嗎?」
「我要學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到中國工作?」
「如果你的朋友是同性戀,你會不會打他?還是找警察?」
「無神論者有沒有道德感?」
「白人的社會這麼富裕,你們內心真正快樂嗎?」
「神是外星人嗎?」發問人八成是上週看了什麼科幻電影。
「老師,假設生而為人是上蒼恩賜,為什麼祂又默許世間饑荒、傷害頻傳?」
「你怎麼看待做人這回事?」我問馬切。
「我總相信這輩子來到這個空間當人,是種懲罰,不是恩惠。姑且不論上輩子是哪種時代的生物,肯定犯了錯,懲罰為人,體會人間的痛與苦。」
「為什麼這麼想?」
「踏出校門,答案在外。」他說。
我想到兩週後就是齋月。「明天放學後,我們去清真寺做禮拜吧。」
【朝聖】
布蘭太爾西部的山群有個當地人才知曉的地方,漢語譯名為「十字山」,原名是「Njira ya mtanda」,英文翻譯是「The Way of the Cross」,意指「通往十字的道路」。如同清真寺之於伊斯蘭教徒,十字山的地位在本地基督徒心中無比崇高,每到重大基督節日,必定滿山人海。登山口的步道串連山間脈稜,總長五公里,海拔沿著石路旁的十字架逐段升高。
雖然山不高,但是馬拉威本身地處東非高原,基本海拔一千一百公尺起算。當人們沿著步道抵達終點的十字石像時,已經是二千米左右。
步道的十字架一共十五個,每個十字架旁邊設立一座銅牌,上面有敘述聖經故事的浮雕。沿途看見不少信徒銅牌浮雕前誦念,又是坐在巨石上眺望高原城景。這番景象使人聯想到馬太福音的「山上聖訓」。浮雕上刻畫的故事正是「耶穌受難記」,入口處第一座浮雕是耶穌被定罪的段落。浮雕裡,耶穌背著十字架流血走動、人們跪地嚎啕。
再者,遭人鞭打、拳打腳踢、亂石打擊。一路上坡險岩硬,兩旁樹叢曲折彎奇。晴日之下,暖風吹拂,鷹群嚎鳴。隨著浮雕故事的進展,人們辛苦地登頂之時,第十五座浮雕的情節恰好是耶穌復活的刹那。耶穌替人們贖罪,朝聖者同樣眺望高原風光而心曠神怡。
此地宗教聖地,肅靜是必須。一對母女背對十字架,面朝風景靜坐默想;一名中年男子抱著聖經,跪在銅雕前低聲自語;一身服裝清雅的女子坐在帶來的棉毯上優雅地伸展雙腳,愜意寫生。巨像周邊置放眾多信徒所留下的信條,流暢又美麗的文字承載眾生的期望。
紙上書寫了工作與生活,也包括心愛的寵物和家中老幼。碧天晴陽,石像的莊嚴肅穆由於山客的屏息凝視而偉碩;浮雕的聖經啟示因為教徒的虔敬奉獻而深厚。在貧窮的社會裡,宗教的存在閃爍不滅。無論信它的人是富是窮,它為社稷追求安寧及穩定的需求上,提供了無可替換的協助。
▎作者介紹 x 特別感謝
對外漢語教師。踏人漢語教學近十年,期間四年任教於非洲南部。疫情爆發後,專職網路教學。
本書主旨在於分享教學故事、部落遊歷與文化紀實,除此之外無其他目的。
故事素材源自同事凌老師、黎老師、Trista、詹老師、駱導師、 時教練、宇文老師和其他校內教職員及東歐醫療組織的共同經歷。
「感謝佳蓉與Emma的介紹及琬萱和堃誠的鼓勵,這本書得以誕生。」--- 武皓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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