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好書/「他是鏡頭背後,最認真的那道凝視。只要給他一點點光,就能拍下千言萬語」 以《光,帶我走向遠方》觸及李屏賓生命裡的光影詩畫
▎內容簡介
他的鏡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他說只要一點點光,就能探照唯美與魔幻。
他說只要一點點光,人生就充滿希望。
他是鏡頭背後,最認真的那道凝視。他追光逐影,只要給他一點點光,他就能拍下千言萬語。他是光影詩人李屏賓。
從小,他就對布幕上的光影流動感到好奇,即使會被母親罰跪,也要偷溜出去看電影。22歲,他踏入電影圈,從此以後他的人生劇本與「攝影」結下了不解之緣。27歲,他正式成為一名攝影師,從犯錯中累積經驗,從經驗中養成「真實、簡單、自然、動人」的用光哲學。
他與無數知名導演合作,他的步履遍及天涯海角,《策馬入林》用層次分明的「黑」展現戲劇張力,《童年往事》讓燈光與淚光交織流離往事,《戀戀風塵》用光與色的空鏡訴盡「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花樣年華》既寫實又迷離的光影掩映秘密情愛,還有《刺客聶隱娘》裡轉化書法與水墨,呈現深邃底蘊的光與影……無數魔幻的時刻,就這樣永恆停駐於他的鏡頭之下。
鏡頭之下是故事,是歲月,是信念,也是寂寞。他一個人,走了很遠很久,而他的最渴望,從來都是回家。於是他觸目所及的風景,都成為了詩。於是那些倏忽即逝的浮光掠影,終於被他一個人走成了身影。
▎關於作者 - 李屏賓
一九五四年生於台灣,第十二屆台灣國家文藝獎得主,台灣電影攝影師。
省立基隆海專畢業,退伍後考入中影技術訓練班,自八○年代開始即參與《策馬入林》、《稻草人》、《魯冰花》等多部台灣經典電影的拍攝工作,並與侯孝賢導演長期合作,完成了《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戲夢人生》、《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千禧曼波》、《珈琲時光》、《最好的時光》、《紅氣球之旅》、《刺客聶隱娘》等多部影史經典之作。
八○年代末漂泊香港十年,並與許鞍華、王家衛、元奎、袁和平、姜文、田壯壯、張艾嘉、劉若英、周杰倫、陳英雄、是枝裕和、行定勳、吉爾布都等世界各地的導演合作,完成了《女人四十》、《詠春》、《半生緣》、《心動》、《夏天的滋味》、《花樣年華》、《小城之春》、《春之雪》、《父子》、《太陽照常升起》、《不能說的.秘密》、《今生,緣未了》、《空氣人形》、《挪威的森林》、《印象雷諾瓦》、《愛是永恆》、《長江圖》、《相愛相親》、《後來的我們》等膾炙人口的電影作品。
他的一生獲獎無數,曾破紀錄七度獲得金馬獎最佳攝影獎,並以《花樣年華》贏得坎城影展最佳攝影獎,以《長江圖》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更以《印象雷諾瓦》提名電影攝影界最高殊榮的美國電影攝影師學會第一屆聚光燈獎,奠定世界攝影大師地位。
二○○七年十月,挪威奧斯陸的「南方電影節」以其細膩寫實的光影捕捉,與詩意優美的攝影風格,頒予特別榮譽獎,並尊稱他是「光影詩人」(A Poet of Light and Shadow)。二○一六年六月,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為其舉辦「光影之間:攝影的藝術」回顧展,也是MoMA首度為亞洲電影攝影師舉辦的專題影展。
他認為迷人的光影之路,就是不斷地冒險與挑戰,並深信深度就在表面,而光就是一切的表現。他自許要當一個永遠的攝影師,在這條光影之路,他的故事尚未結束。
▎內文精選_尋找色彩的過程
「……後來我們兩個默契好到他拍他的,我不管了,很準很厲害。」—侯孝賢《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
流落香港到再與侯孝賢合作已是四年之後,這段時間與台灣的電影還有一絲的聯繫,其中回台灣拍攝了《魯冰花》與《阿呆》這兩部片。
那幾年在香港,我已經開始了我的色彩之旅,希望能以攝影師一己之力,幫助影片改變或增加影片的色彩,讓影片更具魅力或競爭力。一直到侯孝賢找我回台拍攝《戲夢人生》,這一年我與妻子去了她父母的家,美國德州的小鎮,等待第一個孩子的到來,直到兒子滿月,我們一家三口回到台灣,開始了《戲夢人生》的勘景拍攝等工作。也因此,我在兒子的中文名字加了一個飛翔的「翔」,以銘記人生的刻骨時光。
《戲夢人生》和之前我與侯導合作的《童年往事》、《戀戀風塵》非常不同, 之前的兩部片因為是鄉土文學,呈現的光影、反差,是類似彩色黑白片或黑白彩色片,這些色調的定義,多少也與我對年代的記憶有關。但《戲夢人生》是從清末到一九九二年,如此長的時間跨度,必然有豐富、多樣化的色彩可以呈現。
無論如何,我覺得侯導的電影也必須要有顏色了。
「我想改變顏色。」我對侯導說。
「你想怎樣改?」侯導問。我說:「我想先做些實驗給你參考,之後再來選擇。」為什麼《末代皇帝》可以拍出那些迷離的色彩?是場景、服裝、化妝、器材設備,還是技術觀念呢?
研究後我慢慢了解,預算很重要,一流的團隊、最佳的演員、強大的美術設計、最完備的攝影器材、高質量的攝影,燈光與工作人員是主因,而我這樣的攝影師不喜歡大製作,不太有機會參與這類的電影,但還是可以靠著色溫、濾鏡和感光度三者的交叉運用,讓影片增加色彩。
傳統的電影攝影師,很多都是等燈光打好就拍了,影像經常顯得單薄無趣,無法改變影像中的色彩質感,創造更豐富的影像色彩。
於是我開始研究鏡頭、濾色鏡、感光度、燈光色溫、場景、被攝物的相互影響與關係,相互配合,相互調整,試著給自己的電影影像增加一點新的顏色。
這是《末代皇帝》帶給我最大的啟發,不能拿預算有限當作無法改變的藉口。不管有沒有預算,攝影師都可以自己找到方式,讓影片擁有更好的影像與色彩。
侯導把主要演員伊能靜和林強請到阿榮片場,試戲兼做色彩試驗。我用不同色溫和濾片配出各種顏色給侯導參考,個中差異十分細微,印片後他看到如此複雜,頭都暈了,丟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不管你了。」於是我就自己自由搭配,以致那些現場沒有的顏色,都是我在鏡頭前尋找出來的。
增加一點色彩,讓影像更豐富、更多層次,對我來說,這就是創作。
攝製組到福建拍戲後,戲用道具多半都從附近鄰居家借來,大概就是台灣中影片廠的道具水平,欠缺質感,搭配起來很粗糙。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我只好用一些濾色片加一片柔焦鏡,讓粗糙的家具色澤變得厚重,讓邊緣有了潤滑質感,不會顯得那麼生硬,質地因此「升級」了,看起來也不會那麼廉價、破舊。
這當然不能告訴侯導,如果他知道拍攝中用了柔焦鏡,應該會當場發飆吧?我用各種暗號跟助理溝通,反正就是不能讓侯導知道,善意的欺騙有時候是很重要的方式。
但我用得非常淡,淡到不會影響人物。窮則變,變則通。在尋找色彩的過程中, 我還發現了褐色鏡的妙用。
褐色鏡是普通攝影第一課就會學到的最基本知識,現在普遍內建於手機相機,用來營造懷舊色彩,因為覺得它傳統,我從來沒用過。但有一天我心想,這次的新片拍攝,可否找個不同基調的色彩,並用盡各種顏色來搭配看看,找到無可找之際,前方無路,便開始轉身回頭看看老東西。
我突發奇想,如果改變用法,讓褐色鏡不再是原來的褐色鏡,既有的規則不就給破除了嗎?破除之後,它所呈現的,應該就是不一樣的、新的顏色效果。這不是標新立異或者故弄玄虛,而是在累積足夠的經驗後,自然而然地想要改變,如果一直原地踏步重複自己,會讓我有種山窮水盡的無力感。
褐色鏡怎麼用呢?比方說拍日景,在日光下加上它,就能呈現出懷舊色彩,這也是標準用法。但我卻將日光色溫改成了燈光色溫,加上它後就有了不同的效果,色彩感變得不是那麼明顯地懷舊,但又有些許的不似正常色彩。
不過這樣還是太單調,於是再加點綠,加點金黃,這樣配加在一起,整個顏色大變,一種新的色調誕生,只要放在合適的電影就對了。不把懷舊當懷舊用,這有點像做菜,用了不同的調味料並調整比例,微妙的變化就發生了,滋味萬千。這個色彩調配,我開始正式大量使用,是在十年後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也不用花大錢,一點新想法和一點冒險的勇氣,幾片濾鏡就能產生很大的改變。
至於光影氣氛,侯導也給了我新的要求。
他跟我說,他想要光影呈現出傳統中國人祖宗牌位上的那種紅燭、紅漆,暗暗紅紅的感覺。古早的屋厝不可能點太多燈,閩式建築房頂多會有幾塊採光用的玻璃,大小如屋頂上的磚塊,侯導要的就是光透過玻璃,照進屋裡的那種氣氛。
侯導以為我神通廣大,無燈無光依然可拍,他越來越比我大膽,幾乎不希望看見燈。有一場戲,演員在這一頭,對面地下側擺了一個反光板,可以給演員臉上一點點迴光。他看到後走過來,一腳踢走,說這樣會妨礙演員的表演情緒。踢就踢吧,反正他是侯導。
「那個燈,可以關嗎?」他總是問我。我說:「可以關。」其實測光表已經測不到指數了。
「這樣還可以拍嗎?」關燈關到暗曚曚,他又問我。我說:「可以拍。」
「怎麼拍呢?你用什麼方法?」這下他好奇了。我回他:「我有我的方法,只要有一個足夠的曝光點就可以拍。」
他好奇地追問:「什麼叫做曝光點呢?」
我說:「不能告訴你。」所有的東西都說完了,這個不能再說了,再告訴你我也就不用拍了。
那時候用的是一組光圈T1.3的鏡頭,柯達底片的感光也很好,只要極低極少的光源,再暗都可以拍,而且依然看得到暗部的細節,看得到暗紅色的華麗質感。
這樣的光讓侯導很過癮,影片在坎城放映時,有人讚嘆說像林布蘭的畫。誰會知道拍攝過程裡我的無助與痛苦,情緒與精神的緊繃,真的無以言喻!無法正常地在兩、三天內看到毛片(一種剛拍攝的影片,印成可放映的拷貝,也稱A拷貝片),不知道拍出來的影像是否與我想像的一樣,沒有參考,無法做有效的修正,只能憑著既有的經驗與自信,慢慢煎熬。那時大概三星期看一次毛片,若結果不理想,也無法再補拍了。這段可怕的往事如同人生的關卡,一次一次從未停止。還是那句老話,所有累積的經驗,都是死裡求生的利器!
侯導挑戰我,我也想挑戰他。之前他的電影鏡頭是不動的,固定鏡頭,完全不動,拍久了我也受不了。拍《戲夢人生》時,一開始我就將攝影機架在軌道上,侯導說他不想移動攝影機,我跟他解釋,我先準備好,可動可不動,若要左右移動位置也很方便,這樣後面換角度比較快。
我經常這樣善意地欺騙他,拍攝時再偷偷地、勉強地、努力地,將大部分的鏡頭都移動了。但影片剪接後,鏡頭又回到固定不動,移動的部分大都被他剪掉了,真不愧是侯導。
一九九三年,《戲夢人生》獲得當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我則獲得了台灣的金馬獎最佳攝影。我得到的第一座金馬獎最佳攝影獎,就是《戲夢人生》。
一場拍了十四天的戲
《珈琲時光》是一部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電影。松竹映畫為紀念小津安二郎一百週年,邀請侯導赴東京籌拍此片。拍攝前,台灣方面去了製片、攝影、錄音、燈光、化妝各組,也就是侯導所謂的「重裝組」。電影從郊外一個單車廂的小電車開始,結束於許多火車軌道交叉的城市。侯導和我都喜歡拍火車,火車、電車快速移動的影子與轟鳴急駛的聲音,可以連結到多種隱喻,最主要就是時光的流逝,也隨著車窗外光線的變化,車內忽明忽暗,表徵我們內在的各種衝突矛盾。人永遠不會只有單一面向,明亮與灰暗、希望與失落都存在於同一列車上。
侯導很會說故事,經常輕描淡寫一、兩句,我就可以感受到畫面的樣貌,但呈現畫面又是另一回事。為了《珈琲時光》中的火車戲,我們偷拍了三十天,其中淺野忠信和一青窈兩人分別在兩列火車上交錯而過,那個畫面彷彿像在跳曼波舞,但這場火車上的曼波卻拍了十三、四天。
為什麼偷拍?因為JR公司不肯協拍,擔心影響公眾安全;請松竹改劇本,松竹也不能隨便同意更改劇本。後來聽說東京JR線是最繁忙的電車路線,每天載運著在東京工作的大部分人口,人員工作量負荷極重,為了乘客的安全,從未同意協拍任何影片。
導演當然也不會同意改劇本,別無選擇之下,也只剩偷拍一途。決定偷拍之後, 我也必須想出辦法,否則偷拍敗露,電影可能也拍不下去了。我想起在拍《墮落天使》的時候,香港的地鐵也是不讓拍攝,為了拍殺手黎明進地鐵站的一場戲,我們也是用偷拍的。
偷拍成功的要訣就在「快」,動作要快、要俐落,拍完就走,六親不認絕不回頭,若想再拍,必須緩緩再來……其實我和侯導是偷拍老手,即使在正常拍攝的情況下,我們也會不動聲色地,將現場真情流露的片刻偷拍下來。我們也經常在試戲的時候進行偷拍,這樣工作會使整組人的默契非常契合,這也是我們這次拍攝成功最大的原因之一。
我的方法是把攝影機拆解,請助理分別帶著,攝影機就藏在一個背包裡,並在鏡頭的方向做一個可開關的開口,接著大隊化整為零,進入要拍攝的車廂。攝影組分散在我附近,等我觀察情況可以時,一做暗示,大家就會立刻將攝影機組合好,立刻進行拍攝,弄得我好像反抗軍領袖,要負責一切成敗關鍵。有時候,侯導也會給我暗示,於是就這樣開始了這趟冒險之旅。
拍攝期間日本組的人員都沒來,因為偷拍被抓到會被告上法院,JR還會把偷拍者的大頭照公布在各車站的公布欄上。有一天松竹的製片也來到車上,像個陌生人一樣,在遠處看著我們作業。
我知道最困難的點在於,一次都不能失敗,一失敗就會信心盡失,很難再重來。我們也沒有影響乘客,也未影響交通安全,大多數乘客都在車上閉眼休息,或是在閱讀,很少人關注旁邊的事,即使有人知道我們在拍攝也多數不理會,很少人會盯著看。
我們逐漸摸到方法,就是讓第一節車廂有越來越多的「自己人」,還有人負責擋在司機背後的透明玻璃,用侯導的說法,這叫做「光明正大地偷拍」。說是光明正大,但我可是高度緊張,我深知危機重重,一次失敗就可能拍不下去了。
列車長也是偷拍的對象,很巧的是,同一位列車長,我們在他車上偷拍了三次。第一次拍到的畫面,我自認為還滿好的,侯導說要再來一次,他有他的理由,我只能遵照指令行動。幾天後,我猜列車長已發現我們在偷拍,其中一次到站後,還走下車來查看,我用身體將攝影機擋住,他隨意看看後,便上車往下一站開去, 我想也許他決定放我們一馬,我也識相地將機器收起來,這算是一種禮貌的回敬吧!
我們偷拍的路上與這位列車長多次相遇,他在每一站起動車子前,都要口頭一一確認,每個儀表板上的資料是否正確,他的動作專業又流暢,聲音如同在吟唱著一首詩,身體動作又像舞者般柔軟。幾次等待的過程中,我都在偷偷欣賞他專業又完美的演出。
侯導勘景時突生一個想法,因為電車經常加速急駛,忽又緩緩慢行,造成兩輛不同路線的電車忽前忽後,忽而並排前行。因此他想將男女演員放在不同路線的列車上,交錯而過,卻彼此不知。前前後後反覆地交錯,看起來就像兩人擦身而過、未能相見。人世間有多少人也像這樣,總是錯身而過,卻無緣相識相愛。但侯導只是隨意說說,就讓人感覺到難度,拍攝起來就可想而知了。這實在太難了,即使JR公司全力協拍,這樣的鏡頭要求也很難完成!我和侯導每天都在計算速度和時間,考量著要將男女演員個別放在哪節車廂,但其實,這一切也只能看運氣了。
如同前述,為了這個鏡頭,我們總共偷拍了十三、四天,每天開工先去拍一至兩次,若失敗就繼續後面的拍攝計畫。每天的狀況,要不就是兩車未能交錯,要不就是演員不在同一個畫面裡;有時則是自己人看了鏡頭,結果只能一次又一次重來。最後總共只有三次拍到合適的整段畫面,但能完整使用的只有一次,拍得真是人仰馬翻。但侯導和我都覺得,這樣的付出是值得的,因為這充分考驗了團隊的合作默契與韌性,而我們透過鏡頭所呈現的內容,也讓人感受到生命的無常。
但拍攝的過程也不可能一路順風。
在車廂內拍攝容易反光,有一天,我要求大家盡量穿深色的衣服,沒料到第二天全體組員穿黑衣進月台,竟搞得像山口組出巡,更加引人側目。
另有一天,正在整修的車站,全部用大白塑膠布罩起來,我在拍的時候,以為攝影機隱藏得很好,一轉身竟發現黑色的攝影機就在白色塑膠布前面,顯得十分突兀而明顯,好在我們反應夠快,沒有被抓包。我每天是一上列車就開始觀察四周,有一天,我一上車就發現有個男人斜眼盯著四處瞧,直覺這人會告密,我就小聲告訴侯導此人可能會告密,果然到了某一站,他下車帶著月台保安人員過來,保安站在車門外,雙手交叉,示意停止拍攝,我直接用身體把攝影機擋住,用雙手的食指比個跟保安一樣的小叉叉手勢,表示明白其意,等列車一發動,我請助理分解攝影機,並與侯導約在新宿車站碰頭,我則與助理們帶著設備,到了下一站便趕緊下車。後來,我們在支線上拍攝小型列車,是可以合法申請到列車支援,一樣也要拍車廂內的戲,還請來很多群眾臨演,擠滿了車廂。侯導看看我,問說怎麼拍?我認真地說:「還是偷拍吧!」侯導不解地看著我,我們倆瞬間都笑了起來!
終究我們還是無法真正地理解日本,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最簡單、真實的影像去呈現。一開始先用簡單肅穆的色彩,但拍攝到一半,我又感覺影像沒有力氣,因為太真實、太簡單,讓人有些猶豫,憂慮瞬間湧上心頭,還好最後得到的評價是「顏色與故事很貼合」。
這次得到的經驗是,跨國合作最重要的還是要尊重對方的文化。
來得正是時候的山嵐
侯導拍每一部電影前都讀很多書,不是隨便讀,而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地研究,直到建構起龐雜的知識系譜。《刺客聶隱娘》是他年輕時就讀過的作品,那是後唐小說《傳奇》中一名俠女的故事,也是聶隱娘帶領他進入了整個唐朝。
我了解拍武俠片是侯導多年來的宿願,武打動作也早已在他腦中反覆演練。他說的武俠,有如電光石火,只有來去,剎那之間,生死立判。
所以當他說要拍《刺客聶隱娘》時,我便開始發愁。那時劇本還沒寫出來,而李安已經拍過《臥虎藏龍》,王家衛剛拍完「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一代宗師》。珠玉在前,我們要如何超越他們?如果不能,至少也要平起平坐,否則無異於拿一塊大石頭,往自己腳上砸。這要如何拍呢?武俠片、古裝片、動作片、電影電視都拍了千百回了,人物、影像、服裝造型能改的也有限,似乎不可能找到新角度。
唐朝也只有一個,雖然每個影片,都有自己建構的唐朝。
無論再怎麼困難,一定要找到一個不同的角度,將《刺客聶隱娘》中的唐朝,呈現出一個全新的影像面貌。
十幾年前我為《攝影師》雜誌寫過一段文字,內容是關於「黑與白」:
中國傳統的書法、山水、碑帖,都未脫離這個簡素的精髓,知黑守白,黑中見白,小區塊的留白,除了表現了層次,暗藏了細節,更揮灑出各派個人的人文風格與地域文化,小小的留白亦是千古精煉下的藝術文化的結晶,是一種美感的呈現,是一種品味的確認,是一種氣質的養練,最後達到一種心境的滿足。
沉鬱、蒼莽、深瀾都是黑的昇華,酣醉淋漓,沉著厚實的黑色,黑重蒼鬱與清雅潔淡又是一種對比,是反意情景,但是,又都是可並存,且可相互輝映的一種昇華,是意境與藝術的無盡情緒。
當我們追隨一位心中的大師時,我們首先要明白,不師其跡,而追其心,不能只是模仿,而須見其內涵與思維,體會其精神與分析其質素,活用其方法,領會其真趣,然後融會,創造轉化而成屬於自己的思維,而養成獨特的風格。
我經常閱覽一些喜歡的畫作,特別喜愛中國水墨畫中的黑,與暗藏其中的白與暗與黑的反覆層次,當然這些分明的細節層次感,是需要黑的極致,讓白來襯托與表現的,黑必須滿,白必須重,同時黑越重,白越滿,黑滿白重,詞句簡單卻詞意深長。
我的美學觀點、影像概念與電影觀,乃是長期從中國的傳統書法、水墨畫、碑帖,吸收並轉化而來。
於是我把李可染、傅抱石的畫冊給侯導參考,李可染絕對是黑白高手,黑滿白重,但沒有傅抱石來得野。傅抱石的風格似乎更符合《刺客聶隱娘》,但現實中似乎沒有這樣的山水,也只能做為一種參考。
最後我總結了我的意見:參考傅抱石,呈現一個蒼茫、大氣,更野性,也沒有修飾的唐朝;用李可染的黑滿白重,黑重白滿,來呈現故事氛圍,來彰顯真實。
侯導最後說:「你自己看著處理吧!」這就是最好的回覆,我就當作侯導答應了。心中有一個底,才敢大膽去改變色彩。我最憂心的是,拍出一個類電視劇的唐朝。若結果如此,過程再大聲喧嚷、陳設再金玉錦繡都無用。電影,最重要的是結果。而侯導與我都有自信,只要給我們足夠的時間,任何挑戰都可輾壓而過。
《刺客聶隱娘》是侯導電影中成本最高者,耗資兩億多台幣,與李安的《臥虎藏龍》和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比當然還是寒傖,但我們已有能力到日本奈良、京都, 還有內蒙古,以及北京的一個片場拍攝,台灣的部分就在宜蘭山林以及中影攝影棚內拍攝。
磨劍數十年,終於開拍。
基本上,侯導不管我的鏡頭,但我會和他溝通。有時我會先抵達拍攝現場,他來的時候,我大都會將鏡位都處理好,他看一看,一般都會說:「好,就這樣。」有時也會略微思考,問我:「要不要這邊看看?」我們的關係像是甜蜜不再、但相互信任的老夫老妻與親密戰友。
在山野拍攝的過程中,掛滿玉蜀黍的破舊老屋也進了畫面。我愛讀歷史,此時我對侯導說:「玉蜀黍是明朝嘉靖至萬曆年間才進入中國的,唐朝還沒有。」於是就請現場場務把玉蜀黍拿掉了。這就是看書的好處,不會將錯誤永遠留在畫面裡,我的工作不僅是設計燈光、確定鏡位,也要品管畫面中的內容。
有一場戲,導演將舒淇擺藏在張震房間的角落偷看他,對角線只有幾米。兩人這麼近,連呼吸聲都聽得到,我們的鏡頭要如何表現出張震就是看不到舒淇呢?
導演覺得不是問題,但問題是畫面要如何呈現,同時又能讓觀眾相信。我觀察環境後發現,當風吹來,幃幕飄晃,對方確實是有可能看不見的。風呢?我們於是用電風扇吹,也動用人力風扇,卻都沒有自然風那樣的效果,那就等自然風吧。
而每次說要等風,風就來。工作人員都覺得很神奇,其實我只是習慣觀察氣流變化,加上一點運氣。
舒淇要去刺殺將軍的那場戲,將軍正在和兒子玩,本來沒有設計什麼,就是父子在說話,但忽然來了一隻蝴蝶,那是自然發生的真實場面、一隻活生生的蝴蝶,我看到了,就輕輕地告訴旁邊的助理「開機」,錄音組當然也會收到我們的暗示,也同時開錄。
不影響父子追逐蝴蝶和說話,一切都在安靜中進行,這樣才能拍到那生動的當下,聶隱娘因為父愛而不殺人的理由。如果要放一隻假的蝴蝶就會變得很無趣,小孩不是專業演員,也演不出來,其實我們也想不到可以用蝴蝶來表現父愛,只要看孩子的眼神和動作,蝴蝶是真是假自然就有答案了。
而父愛的流露,也像自然吹來的風。
攝影師永遠必須專注地觀察,掌握當下的情況。前面也談過,所有美的光影與事物在你面前時,若是你沒看見、沒發現,那麼它就不存在。訓練審美、培養的眼力, 這對一個攝影師來說是多麼地重要。
而將軍府的光是怎麼來的呢?若是大燈一打,美術布置的薄紗就會因為曝光過度失去細節,也可能在燈下燒起來,所以偌大的將軍府我們只用了幾盞冷燈(日光燈),並將它們改成暖色調,再拿一個中型的、日光型的燈打在一個反光板上,反射下來,就成為室內微暗的光源。日景時,一個十二頭的鎢絲燈從場景外遠遠打進來, 打出陽光的感覺。這樣的燈光工作,若換成其他劇組,一般需要十幾個人來做,但我們五個人就搞定了。
還有一場戲,張震回後宮和夫人周韵說話,我們搭了一個很簡易的景當後宮房間,看起來很一般,但問題是,要怎麼把假的拍成像真的呢?我正為此憂心的時候, 那天下午,正好有陽光灑進後宮,破壞了原來的光,大部分的攝影師與燈光師都會選擇把陽光遮掉,因為陽光的移動和變化很快,不夠穩定,也不希望陽光破壞了設計好的光,更擔心不知如何控制,而且這不請自來的光,轉眼又會消失無痕。
但侯導這場戲只有一個鏡頭,只要稍微控制拍攝進度,我認為移動的陽光其實是可以掌握與利用的。
所以我跟侯導要求趕快搶拍,但侯導不願急呼呼地搶快,而今天的陽光眼看也已經來不及了。第二天的天氣如昨,我們只打了幾個小蠟燭的燈等待,午後時間一到, 陽光如約灑落,我氣定神閒地拍完這場戲,讓搭建的假景看起來宛如真景,而且真的存在陽光裡,也讓張震的妻子周韵增添了數倍的美感,這就是老天賜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到京都寺廟拍夜戲時,廟方以安全為由,有些場景不讓打燈,當然也不讓釘釘子,因為都是古建築,我自己也非常小心,絕對不能破壞規定。我們只能用蠟燭, 燭光亮度不足時,就請工作人員把燭芯做粗一點,或者把幾根蠟燭放在一起。
電影工作永遠有新的挑戰,教人樂此不疲、迷戀不已,顛峰時刻則是差一秒鐘, 就要被壓力吞噬時的靈光乍現。譬如張震用力摔瓷器那場戲,我們不知道他會往哪裡摔,問他他也不曉得,亂摔一通。他只有一次機會把瓷器摔完,好在也順利摔完了。但摔完後,不知為何侯導不喊卡,演員僵在現場,我習慣了,鏡頭就繼續拍,一片靜默中,張震轉身離去,一旁坐在榻前的周韵突然對四周的下人說:「過來,都整理一下。」過程非常自然,瞬間展現出幕府夫人強大的氣場。
侯導深知在一個尷尬的時間點,如果不喊卡,演員會產生彈跳一般的機智反應, 預期之外的張力就這樣產生了。
觀察現場,臨機應變,順勢而為,是多年來我們養成的競爭力。
我們在湖北大九湖的山區取景,這裡還住著為躲避武則天追殺,而逃難至此的唐玄宗部屬後代。
拍舒淇在山頂上和師父告別的那場戲,原先在附近的一個景拍攝,但拍得不理想。接著在拍別的鏡頭時,我注意到山嵐緩緩升上來的過程,就跟侯導商量:「要不要請師父上山頂呢?山嵐上來的時候,前後山巒的層次非常像一幅『水墨山水畫』。」
這場戲拍了兩個take。第一個take山嵐的動態也很好,山頭上的師父演員是第一次與侯導合作,開拍後鏡頭很長還未卡,她開始左右尋找我們,以為我們拍別的去了,鏡頭NG。
這場戲很長,鏡頭從山坳處,跟著緩緩上升的山嵐,搖往遠處矗立的大山,山頂站著微小的白袍道姑,山嵐漫布空間,女徒弟跪後告別,表現師徒反目前的情境。我們就是想借助山嵐,把這樣的情緒說出來。這個鏡頭的拍攝,除了經驗之外,還要有很好的運氣,因為每盒底片有使用長度的限制,又是很長的一場戲。何時開機? 有沒有山嵐緩緩上升?底片夠不夠拍?山嵐飄移的方向合適嗎……這些都是我們要克服的困難。
第二次拍攝時,一鏡到底,非常完美。我想也只有侯導敢這樣做,在遠遠的地方讓你去體會,不會跳到近景,遠遠地看著師徒告別,山嵐蔓延淹沒畫面,看著看著就看出了情緒,有了味道。
拍完後,我跟侯導說:「糟糕了,大家一定會以為這是特效做的。」
會這麼開自己玩笑,是因為我們明白,不可能永遠有好的光,也不可能永遠有來得正是時候的山嵐,更不可能永遠有好運跟著你。
果不其然,上片後有人問,那個山嵐上來的鏡頭,是特效嗎?
透過《刺客聶隱娘》,我們找到了一種詮釋唐代的新色彩。掌握到大自然瞬間的幻化與動人心弦的美。最重要的是,我們創造了一個沒人看過,但讓人相信的唐朝。
我個人感覺,《刺客聶隱娘》與《臥虎藏龍》、《一代宗師》至少打成平手,但意境更勝一籌,文化的底蘊更深厚,傷感也就更加深重,一如被濃霧包覆的山頭…… 是的,這可能是當代台灣最後一部底片電影了。
底片啊!底片!你的退場,我的電影人生也從此變色!
你讓我深深地難忘與懷念。
文/來源◎皇冠文化集團 照片/來源◎李屏賓
《光,帶我走向遠方》李屏賓
👑 圖片與資料來源_皇冠文化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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