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愛閱讀 / 她用觸碰和香氣療癒病體 深入偏鄉 《三個深呼吸》 記按摩背後「無聲的工作」 芳療師與那些循香而癒的動人故事
「芳療師的手,是意念的延伸。」
她帶著精油前往災後現場,
踏入病房、深入偏鄉。
她觸碰人們各種病痛的身軀,
提供的是芳療,是膚慰。
(圖片來源/unsplash.com-photos-In collaboration with Daiga Ellaby)
▋簡介
一位華文系畢業,把香氣帶進人間現場的年輕臨床芳療師,記按摩背後「無聲的工作」,與療程床上身心靈受了傷的人們。
如果選擇一個職業,是選擇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我仍在摸索芳療師──與植物合作,將香氣引入人間的角色──怎麼回應這世界所發生的一切?
二○二一年清明連假過後,有兩週的時間,我跟隨Nicole老師來到臺東市立殯儀館,為0402太魯閣號列車出軌事故罹難者的家屬們進行芳療。Nicole老師是臺東聖母醫院芳香照護推廣中心的主任,曾帶著精油走過許多災難現場,以香氣陪伴身心承受巨大衝擊的人們。
我首次與Nicole老師相遇,起因於花蓮的震災,那時我還是個大學生,聽聞災情讓許多人無家可歸,於是決定參與花蓮的芳療師們發起的芳療計畫,到避難收容中心當志工,Nicole老師也和小玫姐、阿媛從臺東帶了幾箱精油,一同前來服務。
現場好幾位失眠多日的受災戶,在短短二十分鐘的按摩中便熟睡了,原本緊繃焦慮的收容中心,充滿各種植物芬芳的氣息,在香氣中,我注視著人們舒緩的面容,進而天真地相信了一個幸福浪漫的幻想:無論走到怎麼樣的境地,身為芳療師,就可以永遠和香氣待在一起。
然而這次前往殯儀館前,我卻感到遲疑。
面對失去孩子的父母,我做什麼都於事無補,那麼我該抱持什麼樣的心態進行工作?要怎麼才能穩穩陪伴正在經驗痛苦的他人,同時維持自己身為人的溫度?
我能足夠透徹,把生死都視作自然的循環嗎?
身為必須不斷置身現場的芳療師,究竟要站在何處,才能安穩正視必然的死別和病苦?
抵達殯儀館,走向悲傷輔導室的路上,我瞥見路旁一隻白腹秧雞的屍體,牠已被移到一棵桃花心木下;一旁的草叢傳來環頸雉雄鳥拍翅、宣示領域的嘓嘓聲。更遠處的鳳頭蒼鷹也發出求偶時的熱烈鳴叫,提醒我身處春季的野地,大地承載死亡,同時也生生不息。
我跟隨Nicole老師的腳步再往前走,更往人群靠近,空中一隻白尾八哥降落靈堂的屋頂,鮮黃的腳爪踩踏三角形屋頂的尖端,對著底下布滿白帳的廣場,牠挺胸,開嗓。
進入安靜的室內,放起輕柔的音樂,家屬在我眼前的椅子坐了下來,是一位兒子驟逝的母親。我打開複方精油「心靈花園」,沒有解釋任何成分,只將我帶有香氣的雙手放到她面前,輕輕搧動,請她深呼吸,讓香氣環繞她。接著我使用了按摩油達瑪,在她的肩膀和背上,輕柔地撫觸。
她的身體漸漸變得柔軟,我順勢拿起她的手,安放上我的手肘,同時以另一隻手緩緩為她塗上按摩油。她嘆了口氣,瞬間,全身的重量彷彿隨著這口氣掉了下來,我感到生命的氣息失落,自己也如塵土,向下墜落。
身旁一位女孩說起哥哥的哪些部位透過鑑定找回來了,哪些部位骨折,可能還要裝上義肢。「媽媽說,就讓修復師慢慢修。」Nicole老師輕輕為這女孩按摩,手放上她的肩膀,又撫滑過她的手。女孩坐在椅子上,以生硬的語調,自顧自的,慢慢地說。
在各種植物精油與人的呼吸交織流動的氣息中,肌膚的撫觸、零碎的語言,像是某種無形的縫補,和拼湊。
在臨床的芳療工作,芳療師時常看起來像「單純在做按摩」,但事實上,按摩的背後有許多「無聲的工作」。尤其在個案量大、時間緊迫的工作現場,芳療師要能精準理解對方當下的身心狀況,即時挑選最適切的精油,直接就對方所關切的重點提供需要的支持。
敏銳的觀察力、對精油的了解與快速掌握,這是許多芳療師花費大量心力學習,但在現場鮮少被詢問,也甚少被看見的無形功課。
而看似只有肢體活動的按摩,其實精華不在於任何可見的手法和動作。按摩,是一連串「喚醒覺知」的過程,芳療師本身必須足夠沉穩寧靜,帶著純粹的心念,接受按摩的人才能在觸覺與香氣的陪伴下,好好和身體相處,進行專屬自己的身心整合。
芳療師的手,是意念的延伸,透過肌膚的撫觸,體察每個瞬間各部位觸覺感知的不同,配合呼吸和表情的改變,即時隨之調整。在芬芳的時刻,觸及身體裡的魂,這樣的溝通方式,比話語更精微、細緻,也更加誠實。
於是,我對芳療按摩的理解是:芳療師在芳香植物的陪伴下,邀請受作者的靈魂交流共舞,一同探索出新的身心平衡。
(圖片來源/www.pexels.com-Pixabay)
我們來到其中一位罹難者的靈堂,四周放滿鮮花,她的家人們正圍著桌子摺蓮花。姐姐看見我們,笑著說謝謝你們,讓我們每天都睡得很好。
她說妹妹的身體在花蓮被找到的時候,身上還戴著耳機,手機螢幕停留在一首歌,〈在這座城市遺失了你〉,於是Nicole老師放起這首歌,而我反覆聽著:「你的故事,存在一個需要密碼的盒子,紀念時刻,打開卻會冒出一陣陣白煙……」
那時整個空間瀰漫了白色的煙霧,卻不像是焚燒紙錢或任何物品的煙。小說《華氏451度》寫到一群不願遺忘、堅持要守護某些珍貴記憶的旅人,為了保存記憶,踏上艱困的旅途。行走時,旅人在心中靜靜思忖:
「在這樣的日子裡,要說什麼才能讓這段旅程稍顯輕鬆?凡事都有定期,沒錯;拆毀有時,建造有時,沒錯;靜默有時,語言有時,沒錯;這些都對,但還有什麼?在河的這邊與那邊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每月都結果子;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
坦白說,我其實不這樣相信,自然界中,植物並不會想著要醫治誰,它們就只是單純、如實地存在,僅此而已。
我鬆開姐姐的馬尾,放下她的頭髮,再次打開了心靈花園,空氣中滿溢檸檬、甜橙、杜松漿果和芳枸葉潔淨的氣味。她笑了一下,對同桌的親友們說:「妹妹的同學昨天有來幫忙摺元寶,還說『她現在很rich』,超好笑的。」
頓時整桌充滿了笑聲,我看向靈堂的照片,那位年輕的女生也和家人們一同笑著。瞬間,我似乎明白並肯認了那段關於生命樹的文字,必然出自一位心念溫柔的醫者。
(圖片來源/birgith-roosipuu-D0M4I0bw90k-unsplash)
Nicole老師特別多帶的心靈花園,搭配按摩油達瑪,恰好十二種植物精油。配方包含了植物的根、莖、葉、花、果,還有負傷時,自傷口流淌至表層凝結,能幫助修護的樹脂。這組氣味蘊含了生命完整生長的過程,負傷與癒合。
達瑪(Dharma),名稱音譯自梵文的「法」,意謂世界的一切法則和所有現象,成分是大馬士革玫瑰、橙花、永久花、岩蘭草和檀香,香氣溫柔沉靜,像是無聲訴說:天變,地變,愛也會變,在大地的轉化中,愛會化作多種形式。
我再次看見了殯儀館外的那棵桃花心木,以及樹下那隻死去的白腹秧雞,你曾聽過白腹秧雞特殊的鳴叫嗎?牠們喜歡躲在有水之田,或是潮濕的草叢裡,叫聲像在吶喊:「苦啊、苦啊、苦啊……」
當我與這隻不再鳴叫、眼神成為深邃黑洞的白腹秧雞,一起待在桃花心木下,牠的右眼望向哀傷沉重人間,左眼看向生生不息的野地。
風吹來了,周圍的樹與草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倚身樹木,再次聽見失去摯愛的嘆息,伴隨愛慾高漲的鳥鳴。我聽見眾人在靈堂凝聚,手摺蓮花,說著下個階段很「rich」,眼淚伴隨祝福和歡笑,芬芳的氣息滿溢。我聽見環頸雉拍起翅膀,而我靜靜站在土地上,和植物在一起。
自然的脈動年復一年,萬物周而復始地流轉,這也許就是我以芳療師的角色回望世界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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