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好日／異鄉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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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 文 Fanning Tseng |
幼年時期要以基隆母親娘家的年菜最為過癮，豪爽好客的本省外婆嗓門大笑聲爽朗，道道年菜一如她的為人，載盤豐盛，發糕蘿蔔糕、大蝦嫩肉鮮湯；大人開兩桌、孩子們席地而坐，流水席開宴直到麻將開打才結束。比起窗外東北寒風冷雨，室內盡是嘻笑歡樂烘鬧的回憶。
外婆外公去世得早，成年之後的記憶都繞著高雄阿媽家，生性嚴謹的阿公就算笑起來也內斂；我們過的是儀式性的新年，一家團聚圍桌而坐，以最小值的歡樂守歲。不過客家家族過年可不馬虎，飯桌上盤盤講究料理，尤其海港出身的小嬸總帶來整籮螃蟹替年夜飯加菜，嫩薑白醋吃得原味，蟹腳蟹殼疊滿桌、齒縫都給卡塞才滿足罷手。
後來明白，家，是以料理累積、盈出滿室飯菜香的所在。
德國沒有中國城，大城市裡的亞洲超商是凝聚華人的力量源頭，氣勢、資源都不比迪化街卻在我們旅德華族心中佔有十足份量。如果因為年歲變遷，居住的家巢終有分散的一天，那麼我希望女兒成長之後回憶起的，也是桌上道道飯菜；不管是聖誕節大餐還是中國新年的佳餚。
擬著菜單，我想起外婆眼角微往上翹的笑紋，還有她用肥嘟嘟食指捏起紅燒肉嚐鹹淡的模樣，她總不忘分我一口，我從小就是個愛吃的跟屁蟲；餵了我，她再舔舔自己指頭往下一道料理探查。臨山邊窄小暗黑的廚房是我祖孫倆的天下，不過再一會兒，姑、姨們都將一湧而入，屆時水蒸霧氣瀰漫這個小空間，我只能循著一一送出盤菜的香氣找到出路。
和著餡料，父親以粗大的雙手輕盈靈巧地塞著釀豆腐餡料的畫面在腦袋中出現，他的脾性與阿公一個樣，少言語難以親近。他卻總讓我在一旁幫手，洗滌、剝蒜辦；他專注烹飪，我們鮮少對話，這位成天在外頭嚷嚷的大男人進了廚房以他自己的語言傾訴著平時難以低下頭的話語，細細縷縷。
川燙白肉同時，讓女兒剝去蒜膜，她有著和我相似的甜不辣手指，短短肥肥軟嫩地捏著、弄著蒜粒。她可不鍾愛豆腐，卻聚精會神看我以雙箸一撅在豆腐角上劃開一刀，再俐落地填入調味絞肉餡料；「釀豆腐得配生大蒜、香菜吃才過癮。」父親鏗鏘有力的話在耳邊響起，小時候不懂嚐味，現今品之如飴。另一鍋裡正收著湯汁的滷蹄膀與德式菜餚類似，這可擄獲小女孩一張刁嘴，待會肯定再多要兩口白飯。最後才下鍋的，是熟齡版才喜愛的快炒蒜苗臘腸，肥滋滋的臘腸逼出油後流淌盤底，挖一大匙白飯抹上盤面把油吸乾再掃入口中，這是愛吃的跟屁蟲才懂得最高級菜尾；不過跟屁蟲有了接班人，女兒眼巴巴伸出手欲接過湯匙，最後兩顆飯粒怎麼樣都撈不起，乾脆一頭低下快速地以狗扒式抹淨。
待桌面都收乾淨了，我燒水泣茶；是上回返鄉見父親時他遞上的高山茶，清爽甘甜的茶香氣味正好適合沾著蛋液即將入油鍋的紅豆年糕。亞洲超商裡的年糕不比家鄉那味，下鍋遇熱之後飄出的香味竟然也把我唬了去；外婆那只炒鍋酸甜苦辣都可入，紅豆年糕沾了蛋液、下鍋、翻面再起鍋的來回之間，絲絲蛋黃汁液凝固的小碎屑隨動作落下。現實中，女兒伸出手將一旁碎屑撈起放入口中，「好香啊」；母女倆就著爐台已忍不住偷吃著軟嫩香滑的炸紅豆年糕。
這個家離家鄉過於遙遠，難以重現舊時新年熱鬧氛圍，唯有藉著複製那層層堆疊的食物記憶將年味擴散；當我們閉上眼細細品嚐時，可以從回憶起童年手中那隻燃燒著熾熱光芒的仙女棒得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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