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名畫起意的香港狂想 穿透小說家之眼看透城內的愛戀生死
地狹人稠、生活空間緊縮、行事節奏迅速,這一切形塑了香港獨特的價值觀,以及戀愛方式。生活在空隙中的人們如同打不死的蕨草,總能在最不可思議的狀況下變通、生存,並開出各種奇異之花。
香港作家黃怡以腳下這座奇特之城為展開,作家在擁擠的城市裡,為虛構的戀人們裝置了不同的障礙賽和規則,觀察他們如何因應限制找到談情說愛的獨特方法,探知他們的逃避與迎合,生動地描寫了戀人的千姿百態,各種背景、性格和性取向的都盡錄其中。
圖片來源/unsplash-Henri Pham@henrihere情緒被動員起來的戀人們,在髮膚之間的距離裡便能引燃一場戀愛,上演一幕又一幕溫柔、狂野、信任、猜忌、寬容、嫉妒、期待、絕望、愛惜、冷淡的「感情思想實驗」。
「寫小說對我來說,常常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而愛情小說作為方法,讓我能以有時抒情、有時搞笑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座城市的不同面貌。」──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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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精選-戀愛作為方法‧小說作為目的-董啟章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每篇由一幅名畫起意的方式,令人想起西西的〈浮城誌異〉、《剪貼冊》、《畫/話本》等作品。本書的末尾收有三個和「擠迫之城」主題沒有關係的獨立短篇,其中兩篇是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的新世代重寫版。(另一篇是呼應劉以鬯的小說和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受到西西影響的後輩當然不計其數,但直正領略到箇中三昧,而且能消化吸收,創出個人風格的,非黃怡莫屬。大家細讀便會知道,黃怡是怎樣繼承了西西,也開闢了自己的道路。所謂文學承傳,應作如是觀。
《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的大部分篇章寫於2019至2021年。這兩年間香港先後經歷了社會運動和疫情侵襲。小說的主體構思源於2014年的同名得獎短篇。當時黃怡想處理的主題比較單純,主要是呈現擠迫的城市生活,對人的情感關係所造成的影響。前者是物理和社會空間的現象,後者是心理和感情空間的問題。因應兩者之間的關係,這個短篇展現出離奇古怪、趣味盎然的愛情樣態。
圖片來源/unsplash-Joel Fulgencio- Available for hire到了在2019年初,黃怡著手以圖文對照的方式延續五年前的創作意念。開頭似乎還是按原本的思路推進,但到了年中發生反修例事件,社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動盪,同期連載的小說無可避免地對現實作出回應。剛剛調整了小說的方向和步調,不旋踵又爆發了新冠病毒疫情,社交距離防疫措施與小說原初設定的「擠迫」主題背道而馳。小說又再跟隨時代而變化,從描寫「擠迫之城」變成了刻畫「隔離之城」。「隔離」與「擠迫」表面相反,實則相成。人際距離的主題因此而變得更為複雜多元。
時代的衝擊是作家邁向成熟的契機。《擠迫之城》的創作歷程,碰上了香港本土和整個世界如此激烈的變化,對它本來的框架設定造成了極大的考驗。小說家發揮隨機應變的彈性和靈活性,把意想不到的新題材吸納,成功地作出蛻變。這正好說明了,黃怡把「方法」置於「題材」之上的優勝之處。題材隨時有不合時宜之嫌,但方法卻可以克服時局的變化。
《擠迫之城》很生動地描寫了戀人的千姿百態。各種背景、性格和性取向的戀人都盡錄其中,所有戀人的情緒都被動員起來,演出一幕又一幕溫柔、狂野、信任、猜忌、寬容、嫉妒、期待、絕望、愛惜、冷淡的戲碼。但是,如果讀者以為可以從中學到甚麼有用的「方法」,很抱歉,你被作者騙了。或者應該說,你被自己錯誤的預期騙了。
圖片來源/unsplash-Khamkéo Vilaysing@mahkeo可是,這明明是一本講方法的書。書中存在兩種方法,一種是人物的「戀愛方法」,一種是作者的「以戀愛為方法」。人物的「戀愛方法」不是「戀愛指南」,而是他們實踐愛情的方式。這些方式有的自覺,有的不自覺;有的明智,有的愚痴;有的值得學習,有的最好避免。而作者的所謂「方法」,就是「想方設法」,也即是構思和經營小說的形式。作者「以戀愛為方法」,是為了甚麼目的?目的是為了「寫小說」。不是作者「想表達對戀愛的看法」、「有戀愛經驗想和大家分享」,甚至不是「想假借戀愛去說另一些事情(例如政治、人生或哲學)」。「戀愛」在這裡以「方法」的方式存在,並且完全服務於「寫小說」的目的。
雖然如此,關於人物的戀愛方法的部分並不會一筆勾銷。黃怡的小說不是純粹形式上的遊戲。在方法的透視鏡下,作者對芸芸戀人們寄予無限的同情。縱使講求方法,但卻沒有半點造作的意味。一切是那麼的坦率、自然,完全看不到一絲虛情假意。相對於明明用了方法卻假裝沒有方法的小說,黃怡的小說更為誠實。她幾乎天真地把她動用的所有方法都展示在讀者的眼前,好像在說:「好吧,大家都看到我是怎麼寫小說的了,大家覺得這個方法好不好?還是,可以試著換另一個方法?不同的方法都很有趣啊!」我們彷彿一直聽到她這樣說。
圖片來源/unsplash.Ana Itonishvili在《擠迫之城》中,除了最外露的「圖文對照」或者「以圖起意」的方法,還有語調上和文體上的方法,而後兩者又互為表裡。因為普遍地採用了對話體,所以亦必須講究語調的運用。我們很快便會發現,篇章中的所謂「小說」,其實沒有中心情節,沒有時序上的起點和終點,很多時候甚至連具體場面也似有若無。我們也見不到一般小說的人物描寫。置於讀者面前的,是聲音,是雙聲道的對話。就算是採用獨白,也是以戀人為傾訴對象的獨白,所以其實亦是對話。甚至連看似傳統的第三人稱敘述,最終還是服從於對話的原理。
當戀愛題材反射到對戀愛本身的思辨,很容易會令人聯想到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但是,跟《戀人絮語》的思辨式抒情(或抒情式思辨)不同,黃怡寫的是小說,是虛構故事,這中間就隔了一層「方法」。(雖然不是說思辨或抒情不需要方法。)這層「小說的方法」是甚麼?我會把它稱為「愛情思想實驗」(a thought experiment of love)。「愛情思想實驗」探求的並不是「甚麼是愛」(情謂何物),而是「如何愛」或者「愛如何可能」的問題,也即是「方法」的問題。為了測試愛的可能性,作者設置了不同的條件和道具。「戀人絮語」的勾魂攝魄,並不在於情話說得有多麼地纏綿悱惻,而在於實驗的設想有多「到肉」。
《擠迫之城》的祕密方法就是戀愛的「願望/欲望」的設想,我們可以把它簡稱為「設願」。設願永遠是向未來、向未知的發展和結局投射的,也因此注定是不能完成的。它背後的驅動力除了欲望,也有意志。設願也同時是具體的、物質的,是必須通過身體來實現的。圖畫元素的運用,既是設想的起點,也強調了設想的感官成分。最重要的是,這些設想必須以傾訴(對話)的語言架構起來。
設願不是示愛的手段,它是建構愛情關係(令愛情成為可能)的方法。黃怡沒有寫愛情故事,她寫的是千萬種愛的設願。這些設願不一定是正面的、美好的、溫柔的,有時也可以是自私的、俗氣的、膚淺的,甚至是負面的、怨恨的、譴責的。化為水對不忠的戀人窮追不捨(〈水體〉),像床褥一樣記憶戀人身體的細節(〈記憶床褥〉),假設身體變成殘障對戀人作出詰問(〈Will you still love me, dear?〉),以贈送零食來提前親近隔離中的戀人(〈恆久忍耐〉),試圖克服干擾以回到與戀人的綺夢中(〈春眠〉),以至相反的因擔心感染病毒而害怕與戀人碰杯(〈今朝有酒〉),統統都是為了測驗愛情的可能性而設下的「願望」。
黃怡旁置了小說的敘事功能,而把設願置於中心,但卻仍然能稱之為「小說」,皆因設置當中所含的虛構。虛構力越大,願力便越澎湃;願力越澎湃,愛情便越激烈。由此可知,原來「戀愛=虛構」,「戀愛方法」就是「小說方法」。只要看看〈遺屬〉中的這一段:
就這樣決定。不用簽名,我們之間不需白紙黑字。不用握手,我們比這親密得多。給我一吻,就作實。妳的手指也給我吧。妳的耳朵也給我吧。我不只要記住妳的童年,妳的親友,妳的愛惡和病歷,我也想記得妳的膝蓋,妳的脊椎,為何屈折,為何挺直。有血有肉的,全部記得。還有什麼掛慮嗎?如果我比妳先死,那該怎麼辦?不用怕,關於我的,我都已經寫在紙上,寫在妳身上。我已經把我的唇和舌,仔細的,綿延的,交給妳了。當我不在了,只要妳還有身體,就可以反覆地,重讀,又重讀。而既然我仍在,妳也仍在,不如就來重讀,又重讀。
在隨時而至的死亡面前,戀人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對方,讓對方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一一記認。記認的結果是把身體化為文本,把生命化為書寫,供戀人互相閱讀,並且一再重讀。作者以戀愛作為方法,終於到達小說這個目的。我們閱讀小說的行為,也倒過來成為愛的實踐。這是創作者黃怡發明的,奇妙的戀愛方法。
圖片來源/unsplash-lf.Franciz @lffranciz--
▎作者簡介-聽黃怡現身說法👉🏻 https://reurl.cc/NZ6b2m
香港大學心理學及比較文學一級榮譽社會科學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英語文學碩士畢業,現為文學雜誌《字花》編輯及香港電台節目「開卷樂」主持,並曾擔任香港青年文學獎等評審。香港藝術發展獎2018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得主,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小說獎項。
著有小說集《林葉的四季》(2019)、《補丁之家》(2015)、《據報有人寫小說》(2010)等。曾任《明報周刊》、《明報星期日生活》、《字花》、《linepaper》、《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專欄作家,作品獲收錄於《我香港、我街道》、《感知西半山——就是自然》、《自由如綠》、《香港短篇小說選2013-2014》、《聲音與象限——字花十年選小說卷》、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2013年10月號〈超新星:與香港年輕小說家黃怡初相遇〉、《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年4月號〈香港文學作品選讀〉單元等。作品英譯小冊《Lam Yip’s Neighborhood》(2019)由水煮魚文化出版(譯者:Jennifer Feeley)。
2019年獲邀參與新加坡作家節,為香港建築師學會主辦的洛杉磯建築展覽「島與半島」撰寫文學作品參展,並為香港藝術節委約及製作之粵語室內歌劇《兩個女子》撰寫文本。2020年入選台灣《聯合文學》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2021年任香港浸會大學首屆「華語作家創作坊」香港駐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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