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成為沒用的人!迎合社會期待而力求完美 「為自己有用不重要嗎」?

我(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執行長張卉君)始終沒有忘記,甫接任組織裡的領導者角色那年,臺灣社會剛正經歷著反美麗灣、反國光石化、太陽花學運、反服貿、反核等民間力量興起的社會運動,因為長期對藍綠執政的不信任,整個臺灣政壇權力開始翻攪鬆動,出現了綠黨、社民黨、時代力量等新的政黨代表與素人候選人,連環團代表也紛紛揭竿起義、宣布參選,想要一舉翻轉長期以來的臺灣政壇;彼時藍霸天的花蓮地方政治也想藉機推派一位民選候選人,送進縣議會撐開一些新的可能性。


「光憑妳長這樣,就一定可以固好多票了啦!」

 

在地環團聚在一起開會推選,女性有保障名額勝算較大,剛回花蓮任職的我也被大家拱著起鬨。一向沒有政治敏感度的我連忙拒絕,然而大家推選我出來的理由並不是因為累積了什麼地方聲譽,某位前輩一句無心的「光憑妳長這樣,就一定可以固好多票了啦!」讓我聽了之後火冒三丈,檯面上是追捧,在我聽起來卻是刺耳,言下之意是我光憑外表就能獲得今日的成就,其他努力都不被看在眼裡?


我從未如此想掩蓋自己的女性特質,卻又不甘心活得不像自己

 

「是妳想多了啦!」身旁親密的人見我總是如此用力地將自己綑綁收束,活像是代父從軍的花木蘭綁束胸,我從未如此想掩蓋自己的女性特質,卻又不甘心活得不像自己,我總是在扮演著「某老牌組織的執行長」這樣的身分,不能有情緒、不能脆弱、不能感情用事;必須理性客觀、高瞻遠矚,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必須強悍而勇敢,才足以代表妳的組織;而屬於女性的必須盡量收起,正如過去在災區跑田野調查不可能穿細肩帶民族風一樣,在田野中就是格子襯衫T恤牛仔褲,在船上絕對是長袖運動外套長褲加運動涼鞋,會議時穿上襯衫短靴,記者會一定是組織T恤出場。

我懷疑,陰柔難道不能有力量嗎?或者我們只是慣性地、下意識地要模仿陽剛?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了。幾乎忘記以前的張卉君,機敏有趣、古靈精怪又可以千嬌百媚,眉間有的是英氣而不是皺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

雖然我總自詡是意志力大過體力的人,但身體總是比心還要誠實,漸漸地開始不堪負荷,頭上的鹿角拿不下來,不再是我需要的時候戴上,久而久之它開始在我的腦袋上生根了,吞噬了溫柔和耐心,過於發光發熱的結果,反而灼傷了身邊的夥伴與親密的朋友,我的溫暖和同理心不見了,二十四小時都戴著角,慢慢長出了刺。


 還好總是有人記得,我不戴鹿角時的樣子。

「欸!妳的頭頂氣都出不去耶,頭皮好漲。」我的女神中醫師為我把脈看診,看的不僅是身體的病痛、無法呼吸與難眠,還有我把自己假裝成一頭公鹿的現實。「妳這個吼,根本之道就是就換工作啦。不然⋯⋯只好我先幫妳頭頂放血。」女神醫知道我的執拗,其實我們都清楚不是工作的問題,性格決定命運,「妳太勞心,很耗神,氣都不見了。」她總是一邊針灸一邊叮囑我,小小的診間一向人滿為患,有時候預約掛號都是半個月以後才有可能排得上,但她對我極好:「沒關係妳就現場來,我加班也幫妳看⋯⋯這是我們對前線戰士僅能表達的一點點心意了。」我尷尬又感激地笑笑,忍著疼痛。

每到夏天,是組織工作量最大的時候,因為從五月端午節過後一直到九月中秋節東北季風下來以前,臺灣東岸的海域相對來說比較平穩,其中又恭逢暑假,一些親海、溯溪的活動總是安排在這段期間,整個工作團隊又要在賞鯨船上帶解說、又要辦理自營的親海活動,人力左右支絀、捉襟見肘。

忙到天昏地暗的縫隙,總還是有夥伴偷閒地問著難得的假日要不要也去溪裡走走泡泡水?那個假日市集要不要逛一下順便做活動場勘?解說培訓的結業典禮在船上辦,要不要一起去跳海?

即便知道百分之九十八的機率我會拒絕,但大夥兒還是會願意開口試探幾下,尤其是一年一度的解說培訓,「執行長要上船頒發結業證書吧!」夥伴們連拖帶拉地讓我上船,為的就是難得包船可以跳海。


包船出海跳水可以說是最直接的「擁抱太平洋」了, 
但每一次從船舷邊要下水的瞬間,越是踟躕越是恐懼。 

 

這是過往我們暑期長達兩個月營隊的傳統,花蓮的海域能夠直接下水親海的區域不多,包船出海跳水可以說是最直接的「擁抱太平洋」了,沒跳過海的躍躍欲試,跳過海的則欲罷不能,這簡直就是過去每年夏季燃燒到最旺盛的高潮。

「妳想去嗎?」身旁親近的朋友B問。

「有點想。但是⋯⋯」我很不好意思承認,在「海洋組織執行長」的鹿角形象之下,其實我並不諳水性。

「妳不敢跳嗎?」B讀出了我的猶豫。

「我又不是沒跳過!」在這個組織裡這麼久,這樣的「傳統」少說也是躬逢其盛過幾次的,但每一次從船舷邊要下水的瞬間,越是踟躕越是恐懼。

「不是說要擁抱大海嗎?」B笑了。

「因為我每次都是被推下去的。」老實說,在船與海之間,當船隻停下來隨著流上下起伏,面對著全世界五大洋中最大的水體,腳下深不見底,我總在自以為做好萬全準備的時刻,猶豫不決。


我如果成為我自己,我害怕的是什麼呢?我不停自問。

 

「所有事物的存在都伴隨著不完美。當我們近距離觀察事物,都能發掘缺陷。每位匠人都知道完美的界線:缺陷會回頭凝望你。」我想起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在詮釋日本侘寂(wabi-sabi)美學,提到不完美「非美為美」時的句子,擊中了我── 我被缺陷回頭凝望著。

我太想要完美了,戴上鹿角之後。

「其實真的沒有人規定黑潮的執行長要是什麼樣子,妳就當自己的執行長就好了。」不止一次,身旁親近的朋友真誠地告訴我:妳可以做自己,不用那麼辛苦戴著鹿角,妳快把自己壓垮了。然而我卻無法放下對「完美」的執念,我希望事情照著我所規劃的去完成,連跳海也是。因為不會游泳,我甚至無法優雅地下水,每一次都是被推下去的── 右手臂內側長長的一條刮痕始終沒有消失,那是我因為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被推下水,掙扎中抓著船梯,用力過度之下白鐵梯在我手臂上留下的戒疤。

對於跳海真正得到樂趣,忘記懼怕,其實是在無數次的練習之後了。

不僅在游泳池、在花蓮海域,在澎湖南方四島、在蘭嶼,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從不同高度跳下水,我拋下了完美和對不確定的恐懼,不顧一切縱身下跳的霎那間,沉入深深的藍裡,既暖又軟,沒有什麼會傷害我,只要我相信海,它便會在我憋的那口氣吐完之前,順著水團將我推至海平面,呼吸。

海水的浮力比游泳池大,潛下水之後再趁著水流蛙游,甚至可以放鬆地望著天空仰泳,當身體習慣了海的擁抱,便再也忘不了原來廣袤才容得下溫柔── 海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她有各種樣子,但卻沒有人能夠離得開她;我如果成為我自己,我害怕的是什麼呢?我不停自問。


 「『有用』又是對誰而言呢?」

 

前幾天我做了夢,夢到多年前在雲南浪居時遇到同為旅行者的朋友宋,她是翻譯吉杜.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作品的中國譯者。 

「我害怕成為沒有用的人。」夢裡面,宋問了我一樣的問題。

「妳有想過,為什麼人一定要有『用』嗎?」宋輕輕地承接著我的回應,我一時語塞。

「『有用』又是對誰而言呢?」宋接著問。

「對世界啊,對在乎的土地和人啊,我想當一個幫得上忙、有用處的人。」我不再閃避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為別人而『有用』呢?為自己有用,讓自己過得快樂而充實、平靜,妳不覺得很重要嗎?」宋沒有反駁我,只是輕輕地回問我。

我這才發現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讓自己快樂、對自己「有用」,是重要的事。從小我便背負著家族的責任,父親是獨子我是長女,家裡沒有男孩子所以我寧願被當成爸爸值得託付的兒子,我想長出足以承擔一切的肩膀,我想要有力量保護家人、保護珍視的價值、保護我所愛的一切;我抗拒柔弱的形象,慶幸自己至少有客家女性吃苦耐勞的血統,甚至不惋惜厚實的手腳顯得粗魯,因為它們能讓我做得更多,只要我多承擔一點,其他人就可以少一點辛苦。

夢裡,宋聽完笑了,摸摸我的頭:「原來妳是戴了鹿角的母鹿啊。」

我怔怔地看著她。

「太辛苦了,妳。」宋輕輕擁抱了我。

不知怎麼地,我流下淚來,在天高地遠的異地,淚水溢流到嘴裡,嚐到的竟是海的苦澀鹹味。

霎那間那對過重的公水鹿角,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脫落了。


照片_freepik

資料_大塊文化



張卉君與劉崇鳳藉由「對話」書寫形式,
  從女性生命經驗出發,回應山與海洋在生命中所扮演的重要位置。

  人生的轉折與過程,透過文字的重新梳理,
  她們陪伴彼此,展開一場向內向外的探索旅程。

  《女子山海》是對於青春生命的回視,
  是對生命挑戰與歷練的挖掘,
  亦是對生態環境的關懷與探問。

  我愛山,
  也愛海,
  我愛我們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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